Chapter 9 相对湿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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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两个干渴的人都走在沙漠中,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泓清泉,其中一个一头栽了进去,于是他淹死了,而另一个是个胆小鬼,害怕被幻觉欺骗而没敢靠近,于是他渴死了。 你认为,哪种死法更为美妙?讲故事的人问,带着好似柔软又残酷的笑意,你喜欢刀刀噬骨还是一刀毙命? 他的脸色很白,没有任何生气的冷白,手也冷的像块无法捂热的冰,在触碰中化成雪水,浑身唯一的热源来自腹部那处收缩着渐渐发硬的饱满圆弧,就好似这副身躯里的所有生机都在无形中被汲取掠夺干净。 我将手搓热后贴放他的腹侧,里头幅度惊人的胎动延绵不断,“很疼吗?它怎么忽然动得这么厉害?” 那只挂着留置针冰凉带颤的手盖在我的手背上施力倾压下去,力道重到几乎能探摸出孩子些微的轮廓,他漆深的眼底拢着经年不散的雾色,看不清的情绪翻涌欲出,“也许——它怕你不要它了。” “怎么会呢?我最喜欢最舍不得我们家的小宝贝了,”我环抱着他愈发饱满的肚子小声念叨,嘴唇轻轻贴上他温热隆起的腹心,同里面的小家伙咬耳朵:“你要好好的乖乖的长大,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和我们见面哦。”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嗤嘲的笑,朦胧间他的手穿过我额前的发丝,喃喃声轻如细丝:“最喜欢最舍不得?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他没说话,望过来的眼睛像一片宇宙里坠跌的漆黑陨星。 “你看过彩超照片了吗?医生说它现在完完全全是个小人儿的模样了,会听会动会闹,”我歪过脑袋,覆在他的肚子上侧耳做出倾听的姿态,“你说,它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哭?” 他透明失色的嘴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腿间隐约可见大片大片猩红的血色,教人心怵的红,洇湿裤管,蜿蜒而下。 仪器冰冷的杂音漫过耳际,将所有声色淹没。 只有那个疑问依然清晰,会不会难过?会不会哭? 我从这个窒息般的幻觉中清醒,拍了拍自己的双颊,手中的高脚杯酒液晃漾。没有言川,没有碎玻璃片,也没有刺目的血红,只有壁挂电视里的电影频道喋喋不休地上演着你无情你无义你无理取闹的剧幕。 “所以,你就是趁着这个当口拾掇拾掇东西把人给撇下了?啧啧啧,不是我说,言川这么奋不顾身赶上来英雄护美,你不仅没有感动到埋头在他胸口痛哭流涕,还对人家恩将仇报,Cynthia,你可真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 尹嘉禾这位还在牙牙学中文的大少爷居然激愤到一连引用了数个四字成语评价我的人格,我正色反驳道:“听我说完嘛,我当然不是这么忘恩负义趁人之虚的女人,行走江湖最基本的道义就是善良。” 他努努嘴示意我继续书接上回。 我往嘴里抛了几粒花生米,叹息着把手一摊:“所以我就换了个当口,拾掇拾掇东西把人给撇了。” 那时我琢磨来琢磨去,其实没得出什么人生真谛,但总算琢磨明白了两件事,这十余年的人生我确实活得挺像个任人提线摆布的笑话,以及,言川他从头到尾从上到下都是个不折不扣的黑心肝混蛋。 他的倾占欲与掌控力与生俱来,一次次强取豪夺从无失手,只要他愿意,他的确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悄无声息将一个人逼上绝路,变成他拿捏在手的池中之物。 人生处世守则之一:珍爱生命,远离祸害。 之前就提过,我这个人有时候喜欢做一些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事,连跑路也务必要把这种风格贯彻到底。 演技在这种时刻总是显得至关重要。 出门前的二十分钟,我还在嘻嘻哈哈地哄言川喝下每日睡前一杯的牛奶——虽然孕初期磨人的孕反有所好转,这个惯例依然被保留了下来。 他没有察觉出任何异样,况且经过数次的试验我已经完全掌握了他的口味,橙汁微酸的味道很令他受用。 他一边喝,我就笑眯眯托腮盯着他看,目光从言川敞开领衫内微微滚动的喉结逡巡而下,孩子已经五个多月,只有侧面能看出腹部显眼的隆起,将纯黑色的羊毛线衫顶起一个柔软的弧,他身上其他地方就没多长一分rou,从身后看松枝般秀颀的身形挺拔标志依旧。 怀个孕都能怀得这么潇洒逼人,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看上去挺让人眼馋。 我之前一度还有些发愁,担心孩子会发育迟缓,好在产检的结果显示一切正常。 可见他补进去的那点营养几乎都供给了这个孩子,自己什么都不剩。 小宝贝的性格很安静,不怎么好动,本以为会是个文静乖巧的小姑娘,直到前不久彩超照出孩子的性别,是个男孩子,只是暂且看不出来长得像谁多一些。 查出来的那天他拿着报告单整个人都意外的有些沉默,我早就摸透了他这副德性,藏着掖着基本就是心里有事,也不跟他打哑谜,直接就开门见山:“小宝贝的性别不符合你的预期呀?” 他像被戳中心事,顿了一秒,淡淡看过来:“不是你说更喜欢女孩吗?” 我怪叫出声:“哪有这回事?”急急伸手又去捂他的肚子,“小宝贝可听不得这话。” 言川拨开我的手背过身:“你说过。” 这人近来特别容易钻牛角尖,我决定放弃和他理论记忆力孰佳,仔细想想我先前担忧他的身体状况时,好像确实随口提过这么一嘴,我喷笑,挪到他身前:“那不是担心你辛苦才这样说的嘛,我要是真的只喜欢女儿,你还能让他回炉重造不成?” 他低下头只一个劲盯着肚子瞧,像要将它看出一个洞。 我纳闷了:“想什么呢?” 他幽幽地说:“还有没有机会回炉重造……” “哎呀不是吧,他都还没出生,你就打上这主意了?”我凑上前搂住言川的脖子,在他柔软的肚子尖尖上摸了摸,一直安静的孩子隔着肚皮适时地贴着我的掌心顶动了一下,像是某种回应,我立刻替它喊冤:“瞧瞧,瞧瞧,把咱宝贝给委屈的,都开始抗议了。” 他翻过身来,摸摸肚子轻哼了一声,“抗议也无效。” 我担心孩子会闹得他腰疼,在他身后塞了一个软枕垫着,言川惬意地眯着眼睛,这模样真像只露肚皮求撸的圆毛狐狸。 质疑纣王,理解纣王,成为纣王。 我伸出手指头轻轻戳点着他肚皮上拱出的小涟漪般的起伏,逗着孩子玩了一会,乐滋滋同他说:“男孩也好呀,一个长得像你一样讨人欢心的小宝贝,这以后就有两个极品帅哥围着我,快乐的人生简直不要太圆满。” “美得你,”言川凉森森地刺我。 我起身随手勾过他的下巴挠了挠:“那当然还是你更美哦。” 说实话我现在都不大怕他,或许是因为怀孕将他周身的气场都软化了,看上去有些莫名的和暖温柔。这种温柔最近这段时间我在他身上见过很多次,已不算新奇。 很难想象我会把这个词和言川联系到一起,虽然他从前也不是没有温柔的时候,只是那温柔就像附骨的刀,刀下孽债不少。 一视同仁的体贴等同于拒人千里的冷漠,甚至比拒人千里的冷漠更加残忍致命,正依了那句“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但现在他却似乎切切实实收敛了那副狠厉的爪牙,露出些许柔软的里子。 我总觉得从前对言川的认知有失偏颇,他大抵是发自内心地期待着这个孩子的降生,从他穿熊先生连体睡衣捧着《猜猜我有多爱你》绘本给腹中孩子进行睡前早教时我就能察觉一二,他希望将自己未能得到的一切尽数补偿给他,也真的在为他尝试去做个称职的父亲,至少比我这个一级退堂鼓表演艺术家称职太多。 大概是我无遮无拦的眼神过于露骨,他从书里偏过头笑侃道,“看这么久还没够,是看出什么花来了?” 当然看不够,我想,收起了玩笑的心思,能看的时候多看看,谁知道后面还有没有机会。 但我没有答他,只笑不语,站起身默默在心中倒数,数到第十下,他脸上的笑意蓦地僵住,手中玻璃杯坠地摔了个粉碎,身体在我的注视中缓缓倾倒下去。 我眼疾手快越过碎玻璃,在他栽倒前就起他的身子,一只手护着他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将他平放到躺椅上,在腹侧枕上软垫。 做好这一切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言川敏锐地反应过来不对劲,垂头面无表情直直盯着肚子看了看,又转而盯住我。 我啧啧叹气,轻松地和他插科打诨:“别怕,不是喂毒,现在可是文明社会。” 他挣扎着撑在木质扶手上一阵剧烈地呛咳,眼圈咳得通红,脸上全是冷汗,连眼底都染上血丝,似乎是想把喝下去的牛奶尽数吐出来,却无济于事,急喘着阖目深吸一口气:“这是……玩的什么把戏?” “不是玩把戏,”我长舒一口气,说,“我要走了,这么多年的交情,不告而别有点不地道,所以特地知会你一声。” 不出意外,五分钟内他会头晕麻痹失去意识,十分钟后彻底陷入昏睡。 强效制剂逐渐起了作用,他应当是晕的很厉害,低咳两声倒躺回去像是气极又反露出一丝无端的笑来:“看来我还是小瞧你了。” “过奖啦,只学到一点皮毛,”我分外谦虚地冲他笑:“怎么比得上言总您能掐会算,将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本事?” 言川顿悟般猛然抬头。 他做梦都想不到我会干出给他下药这档子事,否则他看着我的眼神不会如此不可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