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有朋自远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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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飞声隐隐担心了一整个白天,李莲花可能会失约。没想到,迟的反而是自己。他踏烟云穿碧霞而来时,李莲花已坐在石桌边等他。且应该久等了好一阵,显得颇为无聊,半个身子都趴在桌上,颠来倒去把玩那块赐生则生,赐死则死,武林中人无不慑服的四顾门门主令牌。他今日还是着一身红衣,当是没从橱柜中找着素色的衣服。玩门主令之前是在玩头发,梳好的发髻披散下来,价值不菲的宝冠就随意丢在一边。只得李相夷的形,丝毫不得其意。 “我来晚了。” “没有,是我来早了。” 李莲花昨夜入睡前,其实是期望他再一次醒来时,发觉这一切都只是一枕黄粱的。但很可惜,他一睁眼,头顶上是帘帐,帘帐外是天花板,天花板悬着连枝灯,上面清清楚楚印着四顾门的云纹。不过到底是环绕着怀念的气味睡着的,一觉起来,神清气爽,精神抖擞。算得上他近年来睡过最沉最安稳的美觉了,于是旁的也无所求。 这样的好心情持续到他扮着李相夷的样子出门,所见每一个人都会停下齐齐敬他李门主。有些人,李莲花还认得,更多人,他是两眼一抹黑。但既披了李相夷的皮,就得硬装出一副熟稔的样子。好不容易挨过议事堂的晨会,临近中午,他已有些不耐地想要开饭。就在此时,安插在金鸳盟的探子来报,金鸳盟盟主笛飞声大张旗鼓cao办新建战船的下水仪式,预计明日戌时行至东海洋心。届时船上三十六门大炮将齐齐对准四顾门方向,实乃公然挑衅,跋扈非常。 李莲花听着只觉一阵目眩。当即跳起,一摔密信,举起少师剑嚷嚷着“全体四顾门听令,定要让金鸳盟血债血偿,为师兄报仇!”什么什么的。小孩子般乱发了一通脾气,也不好意思再在众人前露面,饭都没得吃。不知何处能去,索性早早来这竹林躲清闲了。李相夷冷傲骄矜,虽平常人缘不错,但也是因他的名声得众人谦让。他这性子,真发起火来,旁人都不敢去找他。也是省事。 笛飞声大致猜到他在四顾门怎样碰壁,关照了几句也就揭过,转而讲起他这一天的经历来。 与李莲花不同,笛飞声这一天很忙。平日有事手下服其劳,临到了就得吃苦头。晨光熹微,地平面只露一层弧光时,他便起来翻找暗格,查阅卷宗。即便把握未来形势,等厘清金鸳盟上下关系,辨明敌我,天光都大亮了。 心中有了计较,笛飞声立刻借出航东海一事,前后密诏了三波人。 第一自然是最初与他共创金鸳盟的炎帝白王、四象青尊、阎王寻命三人。他闭关十年间,这些人流散各方,境遇不尽相同,但无不用性命尽到了最后的忠诚。笛飞声并非礼贤下士的善人,对待不如自己的手下败将能用则用,不能就杀。相应的,从未指望过力量与鲜血之上的同盟能催生出什么知恩图报,死而后已的情怀。他没吩咐的事,三王却做到了,春风得意的日子里如是,失意潦倒的日子里也如是。如果败局可以重来——笛飞声是愿意给他们指一条明路的。三王得了笛飞声的嘱咐,虽对尊上要他们提防角丽谯一个姑娘家有些费解,也不太满意面对四顾门消极避战的方针,但最终仍是恭敬地一一应下。 第二是被笛飞声以遣散为名,暗中隐匿起来伺机而动的十二女护法。这等事李相夷也是调侃过的,说他好艳福,有些过分。他当时嗤之以鼻,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凑出护法十二个,还全是女的。况且男人女人有何不同?女人还能练嫁衣神功呢,少数几次怼得李相夷都失语。没想到最终一语成谶,也算欠下一桩桃花债。无颜领她们在盟内打点行装,看似随意走动,实则彻查四方埋下的雷火弹。待明日号令一发,便绑了雷火堂的小头头,随意炸几处雪公血婆的势力,既不会引得怀疑,也能削去不少角丽谯的人手。一举两得。 第三,绕不开笛飞声很不乐意面对,但放着不管又必成大患的角丽谯。十年前的角丽谯,顶多是烦了些,小动作多了些。至于她十年间是怎样步步侵吞金鸳盟,与万圣道暗通款曲的,笛飞声一概不知。也许就是现在,万圣道正摩拳擦掌,等待他与李相夷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横空出世。杀一个角丽谯很简单,揪出万圣道却不容易,此时不宜打草惊蛇。角丽谯想要金鸳盟,那就给她,吞不吞得下来,各凭本事。 做完这些,太阳都即将西下。笛飞声从早忙碌,腹中空空,却完全不觉饥饿。他最厌烦考虑东西长短的,今天这一通下来,非但不劳累,反倒胸膛中怀抱隐秘的兴奋。只要他细细安排,为李相夷扫清障碍,明日两人就能痛痛快快大战一番。这么想着,笛飞声又去同药魔密谈了一个时辰,才来找李莲花。 李莲花也没有辜负笛飞声的苦心,听罢不由抚掌感叹,“老笛,你真靠谱!”一派五体投地的崇拜,给足了面子。 笛飞声不吃这套,冷冷地说道:“我如此辛苦,若你明天不出全力,我杀了你。” 李莲花噗嗤一笑,“我这一天顶着李相夷的身份做事,不就是为了能赴你的约?怎么没出力?” 你只是想趁乱弃掉李相夷这个身份,去当李莲花罢了。笛飞声在心中腹诽,嘴上继续说下一件事。“我找药魔是令他制作你我二人的‘尸身’,我们假死在东海脱身,到时敌明我暗,行事应该方便不少。” 一听要装死,李莲花来了兴味。忙问这假尸体是如何做的?像不像?够不够瞒混过去?这技法也是药魔自行研究出来的秘术,李相夷可能接受不了,李莲花却没有忌讳。他问了,笛飞声便直言是用刚死不久的尸体重新画皮炼骨,填血充rou。连何时死的,如何死的情态都能还原得栩栩如生。面貌做个八九分像,海水中一连泡个几天,再捞上来何愁不能以假乱真。 “你再给我些贴身信物,应是够忽悠你门中那些吃里扒外的废物了。” 笛飞声话说得很不客气,李莲花下意识找补道:“四顾门虽破落了,可佛彼白石的百川院专断江湖刑案,其实不好糊弄的。” 并不是这个问题。笛飞声心想。是李相夷死了才好。一个死了的李相夷,更好。 他抬眸看向李莲花,此人正开开心心挑着自己的“遗物”。 也罢,何必庸人自扰。 最终,笛飞声拿走了李莲花的四顾门门主令和刎颈剑。这门主令一交出去,连五十两银子都没了,但李莲花给得很爽快。至于刎颈,至刚至柔的宝剑,笛飞声劝他再想想。李莲花则说,宝剑虽好,但背后是一个孩子,一代宗门的血。这剑,他拿得不安稳。见其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 其余琐事交代一番,为避免生疑,两人差不多该分开了。 李莲花把头发重新梳成马尾,叫住了打算离开的笛飞声。 “明日,请笛盟主多指教。” 笛飞声回头看去,红衣白衫的少年人冲他抱拳,似是故人来。 “等你!” 翌日一早,李莲花依旧点出五十七位义士随他杀去东海,而纪汉佛等人所率大部队俱指向金鸳盟。此处他也和笛飞声通过气,只是诱兵之计。同十年前的“那次”一样,四顾门到了就会发现上当,却已无力回天。彼时的东海主战场,除去笛飞声事先安排好的亲信协助假死之事,再不会有其他人来碍事。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李莲花与兄弟们喝过壮行酒,就分别带着人从东西两个方向北上。 越靠近东海,山路就越不好走。他们轻装上阵,重在奇袭,为隐匿踪迹更是只能挑险峻的小径。这一走就是从早走到晚。沿路景色慢慢变化,先是植被稀疏起来,露出土黄色的沙地。再是随处可见坑坑洼洼的海蚀xue。最后,周遭风声鹤唳,怪石嶙峋,一片荒芜。队伍中内力好的,已能探听到海浪之声。到这地界,山上虽然看上去荒凉,山下却还是有不少捕鱼为生的小村庄聚集的。换句话说,一旦跨过这条线,便不能再回头。 李莲花停下了,他想起那样的场景。自己拖着重伤的身躯,晃在路中央。周围却没有人上前救助,耳边不断灌进刺耳的咒骂。 “一群人打上去,又被打下来。高人每天高来高去,最后还不是百姓遭殃。还不是百姓遭殃!” 天潢贵胄的眼中,没有武林人。武林人的眼中,没有平凡的普通人。 李莲花叫出这五十七人中的领队。他记得这个人,四虎银枪之一。与金鸳盟盟众搏杀,被断了一臂,丝毫不退,最后英勇地死在敌阵里。 “在。门主,有何吩咐?” “快到地方了。你们呢,就下山驻守吧。万一有什么危险,互相照应。金鸳盟不足为虑,我一人足矣。” 众人听了皆是一愣,觉得门主的话说得过于轻浮。又不敢第一个冒头质疑,私下里交头接耳,一时间士气涣散起来。 “安静!”四虎银枪一挥手,拱手直言道:“门主武功虽高强,可金鸳盟人多势众,您一人,恐怕力有不逮。” “无需多言。看好沿岸的村子,出事唯你们是问。” ……这怎么行?又有几人上前规劝,李莲花分毫不动。往来几轮,门主依然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办法。再怎么觉得不妥,也只得散去找下山的路子了。 李莲花打发了他们便静静站在原地不动,像在等什么。半刻后,勾起欣慰一笑。 四虎银枪终于也走了。 笛飞声坐在船上自饮自得。 无论星象上今天怎么难得,海上的天气就是很糟糕。飓风一起,乌云压境,不多时就开始下雨。一艘巨船无人掌舵,无人cao帆,就那么随着风,左倾右摆。只有这个坐在甲板上的人,岿然不动,还有闲情摆炉子煨酒。 一道银白色的闪电当空劈下,直直划破雨幕,片刻后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惊雷。笛飞声似有所感,放下酒盏望向远边。有人一身白衣系红带,飘飘然而至,立在船头。 “来者何人啊。” 笛飞声装模作样地问道。 李莲花好笑,配合道,“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笛飞声,你这壶酒,给我尝口!” “想喝就自己来拿!” 笛飞声一掌拍飞小桌,把瓷酒瓶塞回衣襟腾空而起,反手一晃,手上多了把金轮大刀。那头的李莲花也不多废话,少师剑爽快出鞘,平平递出,一个眴目骤然发力,对准其左胸就刺。剑势快而沉,疾而重,笛飞声偏不躲闪,甚至迎着剑锋跃步冲刺,上挑下压,以阔刀特有的万钧力量震开攻势,乘胜追击,左遶一招当头砍下。 只可惜方才那一剑仅是试探,一送即收,李莲花见一击不成毫不流连,脚下一个绞花,轻巧避过。笛飞声当然不愿让李莲花如此轻易脱身,左抹横削,不断奔砍。大刀对剑总有气势上的恢弘,一寸长一寸强。但细剑胜在灵动自如,飘逸轻盈。再稳再沉的刀也绝不会有密不透风的防守,李莲花看准时机,再度出剑。 这一招有些花哨,声东击西,先抖臂摇剑,挥出自下而上的剑花,而有人若是下意识跟随剑势挥挡就要倒霉。因为凌厉的剑幕在半空猝然消失,再下个瞬间李莲花已成抱剑之状,祭出真正的剑阵,抢步向前坦腹钻杀。 笛飞声不是有人,自是知道李莲花的把戏。但高手比划之所以坦坦荡荡,不屑于溜jian耍滑,就是他们有自信即使大声报出剑招也能让人避之不及。就像现在的笛飞声一样,李莲花的婆娑步可是迷踪步法之首,蹈空蹑虚。层层突进之下,他就只能步步后退。 轰隆—— 无人看顾的迷船果然危险,一道巨浪拍来,本欲再使一招定胜负的李莲花只得往旁边跳去,躲避一根倾塌爆裂开来的桅杆。而笛飞声得了间歇,重整态势,毫不客气趁乱拍出一掌,悲风白杨内力刚猛霸道,这一掌更是半点不留情面,十成十拍在李莲花胸口。李莲花极力控制着身体撞倒一堆箍木桶抵消劲道,侧头呸地吐掉一口血。吐息一时不畅,行动受制,这种要命的关头他倒也干脆利落,索性挥起少师剑,潇洒写意的剑风尽数用在木头上,将笛飞声那处的高杆拦腰砍断。 既然他不能动,那笛飞声也必须有点麻烦! 如此一来,三桅帆船的重心只剩一根,独木难支,霎时间巨船将催。因笛飞声那头有李莲花的蓄意破坏,率先坍塌下去。笛飞声眉头一挑,这倒不是李相夷一般的风格。他接连砍倒扑来的断木残片,又急急在越来越破败的船舷边寻找落点。突然发觉不对,李莲花去哪里了!他抬头寻找,只看到皎洁的月光。登时心下一沉,暴雨如注,哪来的光呢。只见遮天蔽日的黑云中冲出一人,对他笑得肆意,与这笑容相配的,还有天下无敌的一剑——明月沉西海。 笛飞声不敌,被击到三万丈深的海中去。 李莲花没想到笛飞声是个实心眼的,明明看破了他的剑招还一点不知道躲,就这么直接掉进水里。风大浪急,光线昏暗,什么情况都看不到,他也有点慌了,赶忙扔下块木板跟着跳下水。乱扑腾了一会儿,最后还是笛飞声自己破水而出,拽住了他。 “你没事吧!” 他记得自己的明月沉西海可不是那么好挨的。 笛飞声也确实没有立刻回答。两人一手抱住浮木,一手互相扶着,朝海岸方向游了一会儿,突然听到远方接连传来爆炸声,一时盖过了滚滚雷云。 “是无颜的信儿,事情办妥了。” 笛飞声拉着李莲花再撤出一段距离,弹指朝战船射出三枚雷火弹。短暂的安静。下一瞬间,这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轰然炸开,飞速燃起熊熊烈火,一时间周围火光冲天。李莲花不由频频回头张望,感叹金鸳盟真是财大气粗,那么大的船居然说炸就炸。 “少不了你的,赶紧走!” 笛飞声以为他是心疼莲花楼的木材,大声说道。 两人泅水而去。 金鸳盟为笛盟主绸缪得很好。既是诈死,当然要准备齐全,不能亏待了尊上。 笛飞声引着李莲花来到一处海边溶洞,让他打开放在洞里的几个包袱看看。 李莲花上前,先打开了左边的那个:喝,几大捆银票。又打开右边的那个:嘶,几大堆黄金。这泼天的富贵呀!他连连咋舌,突然感觉实诚的是自己,都要跑路了,怎么就没想到收拾些金银细软出来。 最后,他打开中间那个最大的包裹,里头叠了几套衣服。不知道是不是药魔制作假尸,留了个心眼,还贴心准备了李相夷身量的新衣。别人家的手下,比不了,真的会来事。 “......咦?” 摸到某件织物的触感不对,李莲花抽出来借光一看,竟是赢珠甲。 这么一想,笛飞声今天没有穿着赢珠甲,不然也不会被打到那么狼狈。 “这赢珠甲是好东西,你为什么不穿?” “你不是喜欢吗。” 笛飞声疑惑,他看到李莲花之前拿来垫砂锅了。 李莲花讪笑几声。 两人大致清点完今后上路的私库,稍作疗伤,在看得到天空与大海的洞口并肩席地而坐。 “......还是赢不了你。完全的惨败。”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七杀、贪狼、破军三星合璧的奇景,笛飞声先开口。 “都说了,是李某乘兵器之利,借沉船之机......” 李莲花抖着袖子,把咸咸的海水都甩出来。甩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现在的自己不用省这点内力。 “你如今尚未突破悲风白杨第八层,功力这东西呢,由奢入俭难。习惯不了,很正常。” 他又散下头发晃脑袋,在海边呆久了,头皮容易痒。 “李门主是属于由俭入奢易了?” 外面下大雨,李莲花晃头发是下小雨。 “输了就是输了。” “呵,那你再练练吧。” 李莲花顺嘴一说,又觉得不好。这麻烦不是铁定甩不掉了么。 出奇的是,笛飞声没再说比武的话题,而是从湿漉漉的衣襟里掏出那个小酒瓶。 “这酒,你还要喝么。” “算了吧,请我吃盐巴呢!” 李莲花翻了个白眼。笛飞声笑着,起开盖子,一口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