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妄求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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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道山门被破,肖紫衿一马当先冲入敌阵之中。他本是世家子弟,跟随李相夷入四顾门后,在江湖上也闯出不少名号。一身紫袍宣天,风光无限的三门主是也。这世上神通广大的妖孽太多,不过更多人到死也只是庸碌无为的芸芸众生。按理说,肖紫衿在二十有四的年纪就站到旁人无法企及的高点,应当再无所求才对。然而,就是这样的青年才俊背地里也有自己的秘密。比如,他非常介怀李相夷的死亡。 破城剑利落贯穿一人的胸口,便锁定下一个目标。 李相夷在时,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幼时与他同甘共苦的师兄。肖紫衿含着金汤匙出生,从没饿过肚子,不知道从野狗嘴边夺下的食物是个什么滋味。他不懂,因而甘愿去做他们兄友弟恭的陪衬。后来,单孤刀战死于松林。三位义结金兰的兄弟只余他们二人,肖紫衿认为自己该为李相夷做出些什么。但李相夷好似不需要,仿佛一个人日夜抱着刎颈剑哭万事就会好起来。所有人都告诉他,门主在伤心,他应当体恤。他不懂,却也配合着去做。 再后来,连李相夷都死了。肖紫衿并不惊讶,这恰好证明他是对的。他是活到最后的人,他是四顾门名正言顺的后继者。他可以闯出自己的故事,放歌纵酒、红颜相伴;背负起责任,将四顾门发扬光大;兴许每年在“挚友李相夷之墓”前烧几张纸。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说得很好听。江湖不就是那么薄情寡义的地方吗。可为什么......即使到了这地步,乔婉娩也好、纪汉佛也好,众人的目光依旧没有投向自己?在他们眼中......自己甚至都比不过一个乡野游医——仅仅因为这个游医长得很像李相夷。凭什么?凭什么! 肖紫衿彻底无法忍耐。 破城剑走形一歪,剑锋上的鲜血溅到面颊。血珠冰凉,提醒他想得太深,有些走神了。他渐渐脱离战圈,走入陌生的地方。四周雾锁烟迷,阴气逼人。 是幻境?还是迷阵? 为回答他的问题,浓雾中央走出一人,是血域天魔。 那是为害苗疆三十年的凶横恶贼,李相夷初次下山便一举讨伐了他。为了庆祝此事,肖紫衿请他喝过酒。最小的兄弟那么出息,他与单孤刀与有荣焉,在外吹嘘了很久。 噢,原来是幻境。 肖紫衿神色动都未动,提剑就砍。一招白虹贯日,削去其左臂,一招彗星袭月,削去其右臂。失了战力的血域天魔抽搐几下,登时化轻烟状散去。没什么好在意的,李相夷能杀死的对手,他也可以杀。 下一个敌人接踵而至,肖紫衿三招以内便定胜负,下下个敌人也如是。其中有李相夷杀过的,有他与李相夷合力击杀的。哈哈,肖紫衿都要为这幻境感到可悲。这些人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现在的他很强,不需要帮手。 他提着破城剑,近乎写意地等待雾霭重新聚集,换下个不上台盘的东西登场。 ——说着就来了。一白衣人飘飘然从虚旷中跃出,轻纱罩面,卓然而立。 肖紫衿怔怔凝视前方白雾。过了很久,才转转酸胀起来的眼珠,真正将视线放在白衣人身上。不对啊。这不是他。他从未穿过素衣,也从未蒙过脸。他是何等嚣张跋扈的人?他要做什么,恨不得闹得满城都知道!肖紫衿不解,反复把白衣人从头看到脚,连一根头发丝都不错过。不对啊。这也只能是他。除了他,还有谁的眼睛能那么假仁假义地注视自己呢。肖紫衿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有错愕、有气恼、有悲丧。而最终,还是“喜”字占了上风——惊喜,他惊喜到全身发抖。 “好啊。李相夷,堂堂正正与我一战!” “李相夷”不言,发出一声轻笑。不屑一顾的样子当他如虫豸,与肖紫衿的噩梦如出一辙。 “你、莫、要、看、不、起、我!” 破城剑剑光大作,紫电清霜如万钧雷霆。而李相夷出招,杀机并不重。温柔、峻烈。风流、激切。只在破城剑锐意最胜的时候,使天地忽而暗了一瞬。肖紫衿被漆黑吞没,再度开云见天之时,一物架在他颈边。 竟只是一截枯枝。李相夷的剑呢?少师呢?刎颈呢?它们替李相夷斩过多少妖邪?它们在哪里? 肖紫衿大怒,还未来得及质问李相夷,李相夷便同先前那些被他击败的幻影一般,无声无息地溃散。 他提着破城剑,分外茫然地等待雾霭重新聚集,如堕五里雾中手足无措。 ——然后。一白衣人飘飘然从虚旷中跃出,轻纱罩面,卓然而立。 肖紫衿面容扭曲,再度出剑嘶吼着刺向他。结果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更狼狈地被李相夷击倒而已。 每一次,肖紫衿都落败。每一次,李相夷的枯枝都会架在他颈间寸前。每一次,李相夷离开、消失、再出现。 李相夷不会杀死他。当然了,他们可是好兄弟。况且肖紫衿没有什么对不起李相夷的。 …… “门主!” 石水虽是跟着百川院的人来,却老早就发现了李莲花。明知道他现在改行当楼主了,但在婉娩走马上任前,她还不想改口。 “您有没有看见肖紫衿?” 此人很不听指挥,趁她一个不留神就跑没影了。 “没看见。” 笛飞声没好气儿地扔下一句,不让李莲花作答。 “哦。” 石水不介意这魔头没礼貌的态度,反正他再怎么嚣张到最后还是得听他们门主的。 “那二位小心!我有公务在身先走啦!” 她一抽软鞭,轻快地凌空跃起,飞到高高的山崖上。一边俯视脚下群山,一边纳闷肖紫衿在何处—— 肖紫衿在何处呢? 过了这档小插曲,李莲花与笛飞声继续信步向北。他们好似忘了自己会轻功,还正在追杀单孤刀,从山脚悠然地往上爬。登山登到半途,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云隐山上下不了那么大的雪,所以李莲花很向往去天山看景,与候鸟擦肩而过。可即使能在别地看到,也弥补不了那种生来无法拥有的感觉。此时又有雪了,他依然很稀罕地昂头去看。只见雪花落到笛飞声肩上,立马蒸成水汽,像个烧开的铫子在冒烟。而他就没那么大能耐了,雪花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一会儿功夫就白头。 “你悲风白杨没好好练吧。” 笛飞声掸了掸他的发。李莲花介意雨水淋湿头发,却很喜欢雪化成水淋湿头发。笛飞声想了很久也搞不懂这是何等情思,反正白雪与他的羔裘挺配,就由他去了。 “我练那作甚。踏破空虚去白玉京当神仙啊。” 李莲花一身懒骨头已经被自律的笛飞声收拾得死死。再积极进取一点,可不敢想。 “不是很好。” 武道但求巅峰。 “嗯嗯,好。唷……师兄在呢。” 两人说着闲话上到峰顶,见单孤刀与封磬如同偶遇,不管山谷中局势乱成一锅粥。迎着霜风呼啸,底下那帮人阵阵喊杀声更加响亮。本该银装素裹的洁净天地,打得是百花齐放、十里红春。 “你毁我开坛大典,就不要装出这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单孤刀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今日穿着格外隆重,一身盛装是彻底浪费了。 “冤枉。那是令郎干的。” “……就凭那个废人?” 提起方多病,单孤刀还真回忆了一下往昔。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更像何晓兰,一样的傻、一样的天真,没有半点形似自己的地方。不过方多病就是有万般不堪,也容不得李莲花这种丧家犬来惺惺作父辈之态。他张口就欲讥讽几句,一旁的封磬却时机极好地插进话来。 “主人。我们该走了。” 山下战局渐渐分出高低。万圣道根基尚浅,正面冲突占不着上风,时下看去已露出败相。不过左右都是些可以舍弃的废棋,扔了便扔了。他们南胤人四散在异乡已久,早习惯漂泊动荡。潜山隐市,一朝聚沙成塔,自是有东山再起之日。而被李莲花耗在这边则不是明智之举,此人巧舌如簧,多半是在拖延时间等援兵到来。 李莲花见封磬全神戒备地盯着自己,玩味一笑。他们还有东西要完璧归赵,根本不打算出手,否则也轮不到几人在此漫谈。 “可惜啊师弟,今日不能与你叙旧。” 单孤刀亦知道大业与私仇孰轻孰重,不想节外生枝。李相夷当门主的时候惹人厌,落魄成乡野村夫也没有讨喜多少,他们间扮家家酒的游戏早该结束了。 “二位真是忙人。‘人头煞’炼得不顺利是不是?我有一计,不比它好很多。” 李莲花扬扬手,笛飞声跟着亮出一个褐色檀木小匣。单孤刀冷哼一声,全无探究的兴趣,不受挑拨就要离开。封磬却骤然神色大变,转身欲走的身形一动不动牢牢扎根在地上。 “你……你怎么会有我族圣物?” 他不知道笛飞声手里拿着的是什么,但这熟悉的雕工与图腾显然来自自己魂牵梦绕的故国。笛飞声见他识货,就知道鱼已上饵,大方地将匣子直接朝封磬抛去。 封磬不敢上手接,担心其中有诈,任由小匣落到脚边才探头去看。这一定睛则更是惊骇——罗摩鼎......业火痋!当年掌控七万将士横扫西南七邦,指引南胤建国的万蛊之王!的确有了它,还要人头煞这种失败品有何用! “怎么回事。” 单孤刀皱眉。李莲花与笛飞声好像对这破匣子情有独钟,甚至让封磬都有所动摇。在场之人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总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主上......这可是......” 封磬赶忙要为单孤刀解惑,激动的神情却在触及罗摩鼎时一僵。罗摩鼎坚固异常,只得通过四枚罗摩天冰打开。这些冰片应当各自被南胤后人所有,不知所踪才是。然而此时的罗摩鼎却被卸了锁轴,盒盖轻而易举就能推开。安静趴伏在里头的蛊虫的确是业火痋,但是瞧着躯干干瘪、奄奄一息,想来再无摄人心神的威能。 “因为母痋早已被我杀了。” 李莲花轻飘飘的一句话令封磬如遭雷击。 “李相夷。你脑子有什么毛病?” 无缘无故拿出来一个盒子,盒子里无缘无故装着一只死虫子,就是存心消遣他们未免也太疯疯癫癫。 “哈哈......” 李莲花不否认自己有段时间脑子不太好使,看着单孤刀身后目光闪烁,拉着笛飞声后退几步。 封磬出手很快。不声不响从袖中抽出一柄软剑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其狠辣好似要从单孤刀心口剐下一块来生啖其rou。他知道单孤刀贴身穿着刀枪不入的宝甲,只有那与它同宗同源的剑能破。单孤刀背后受袭,全然无防备,呕出一大口鲜血。不过他到底也是漆木山与岑婆教养出的高徒,并未坐以待毙,飞快旋身朝后拍了一掌与之拉开距离,脸上掩不住的震恐神色。 “封磬!你要叛主吗!” 封磬状若未闻,一击不成,当即就再冲单孤刀扑去。单孤刀见他丝毫没有交涉意图,也甩开兵器相抗。一旁的李莲花淡淡看刎颈剑在封磬手中挥舞,不去好奇单孤刀是怎么将此剑取回来的,又是怎样情景才被赠予到封磬手上。眼前可正上演着主仆反目成仇的好戏,他光观赏二人的厮斗还来不及。 要论单孤刀和封磬的武功高低,单孤刀应当没有输给封磬的道理。但他先头挨了一刀在要害上,封磬又有鱼死网破的决意,因而战况一时很是焦灼。李莲花与笛飞声位置选得特别靠前,时不时还要偏头躲一下横飞的暗器。两人的视线虽然始终追随着那杀气腾腾的一招一式,却都略有些心不在焉。反正他们也没下注,最后谁站着,谁倒下都和他们无干。 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封磬被单孤刀砍中数刀也分毫不退,而至今仍不明白封磬为何暴起杀人的单孤刀自然无法战胜这样不要命的对手。仅一个十分微小的破绽,封磬持刎颈剑刺破单孤刀的喉咙。刎颈柔情似水,连刀柄都贯穿进去也没有使得单孤刀当即断气,只叫他吊睛白目,裂成两瓣的咽喉嗬嗬鼓出血沫。 封磬胜利了。但他并未立刻抽剑了结冒牌货,而是随他一起颓唐地摔倒到地上。 “你……你才是我的……?” 他被愤怒与悲怆激到猩红的眼睛涌出泪来,语气哽咽。 “我不是。” 李莲花避之不及地回答,仿佛犹豫半刻就会脏了名声。 封磬满怀期待的眼神一点点灰败下去,最后,发出一声长叹。 “我封磬......投错了主人......” 李莲花摇头,轻声说:“你走错了路。” 听了这话的封磬有没有反省不得而知,他侧头认真凝望李莲花,好似要找出李莲花与芳玑王妃哪里相像。可是.......并不像啊。一点都不像。如果再像一些......就好了。 他弃剑。挟着单孤刀,纵身跃下万丈。 跳得突然,又很合情理。古今成王败寇大事不成都是要跳崖的。李莲花上前几步往崖边看去,白瀑悬空势若天河决下,汇入混混沄沄的崇海。此一去尸骨无存。 逆臣贼子也能这样堪称悲壮地死去吗。 笛飞声则低头看刎颈剑。刎颈欠贺家满门性命,沉海后又被捞起。此刻沾着始作俑者的血,摔进半黑半白的地里。 诸事终于尘埃落定。这回二人没有仓促离开,反倒坐观起崇海潮涨潮落,白雪茫茫。仿佛就地撂担子不干,即刻开始休假了。 “留下吧。” 皑皑飞花几乎要将刎颈剑掩埋起来时,笛飞声说道。刎颈师出无名,在李莲花手下却从未走过冤魂。既然弃了两次都没弃掉,与其有一日横空现世再起波澜,不如趁现在同他一起归去。 “我们一起走过了好长的路啊。” 李莲花不置可否,拍拍笛飞声的左胸。他当年以刎颈击飞笛飞声的刀,甩出少师将他钉在船桅上。物换星移,最后竟变成根本没发生过的事,只留在二人的记忆里。笛飞声了然一笑,却是在满意自己胸口无疤无痕,不觉得有什么遗憾的。 只能说人生各有志呀。李莲花盯着雪花飘落,最后下定决心将刎颈剑从雪地里提起。天外云铁非人间物,几经红尘磋磨也不见老态。破雪而出的那刻好似有所感,泛出铮亮银光。他用内力融雪洗去剑上脏污,满意地左右观赏一下,便把焕然一新的刎颈剑往笛飞声那一丢。 “送你了。” “我要它作甚。” 换笛飞声问这句话了。 “练剑啊——我教你。” 李莲花挺起胸脯,又补上一句,好像这么说就会特别有吸引力的样子。 真行,他平白比方多病矮了一辈。笛飞声脑子难得比李莲花转得快,杵在旁边不吱声。李莲花还不觉其中弯弯绕绕,正想问“你意下如何……”便突然被笛飞声啃住嘴唇。一口尖牙利齿在他嘴上厮磨,不吝热乎乎地舔舐,好像狐狸精,把李莲花新鲜得不行。笛飞声可不是无故投怀送抱,他抹抹嘴巴,暗中庆幸学剑的事姑且糊弄过去了。 打闹一番,两个人下山。走在前面的人鸾姿凤态两袖清风,是羽化飞天的仙人。跟在后面的人又是背着刀又是捧着剑,是累姻缘的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