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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黑色碎裂并拖曳

    艾恩是一个医生,会冷脸和病人说不遵医嘱不救的那种见惯生死的资深医生,病人被抬进彼岸大门之前她在楼上瞥一眼就能判断出她还剩几天好活的那种不近人情的专家。现在她的大脑根据安洁白如初的护士服下不再起伏的胸膛,和失去活性的松散肌rou自动做出了专业的判定,她死了。

    她划破玻璃跳进阁楼,胸腔里早已麻木不仁的心开始有力地跳动起来,活着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安常夸赞她是一个天才医师,那她应该还能救她。安的双手以标准的护士礼交叠在小腹前,身上没有血,伤也不狰狞,仿佛依旧会像她在来路上的预想中那样眉目含笑地嗔怪,她名字的尾音会在安的嘴里转弯拖长,她会说,艾恩,你是不是又好几夜都没有休息了呀。

    安张开了尚且柔润的嘴唇。她的脖颈被拉长撑宽,一只抽象而坚韧的手一路破开维持生命的器官,顶开沉默的嘴,从身体里生长出来,她赤裸的双足缓缓离开地面,好似祭品浮于半空,为了迎接神的到来。眨眼间艾恩的手术刀换了几个位置,然而从不出错的精密术刃第一次失了效,她无从下手。艾恩仰视着她唯一的同伴,她不知道自己退化的泪腺是否流出了汹涌的眼泪,也根本无暇思考是谁杀了她日后又到底该找谁复仇,她仅剩的理智全部被拿来想我该怎么带她回去?我该怎么把她治好?

    窗外传来海鸥的哀啼,特奎拉的身影从佩斯利纹样的波斯地毯里浮出来,拦住了艾恩。

    艾恩没有说话,或许是说不出话,她挥刀。特奎拉后退,退至后脑贴上护士长的胸乳。暗而杂的混合金属脸皮被深深划出一道口子,泪却比血流地更多更快。仿佛造物主恩赐机器以生命,她流出鲜血,同时喜极而泣。浓稠的液体短暂地蒙住了月形隧道手术刀的刀尖上纤薄的寒芒,又很快滴落,造物主再一次认定了她手下作品的软弱与卑劣。艾恩没有流泪,或许是流不出眼泪,她挥刀,这一次特奎拉留在原地没有后退,她姿态失神、向造物主下跪。这一刀将重新经过刚刚的创口横着切开特奎拉的脑子,她的脑浆会如同墨汁一般溅上安垂落胸前的发丝。

    “抱歉,医师,”蛾蛀的古董沙发上卡门奈特泛紫猩红的嘴唇翕动,打断了这草率的处刑仪式,“这个恶毒的小东西,是我的。”

    贸然与芙兰克大小姐对视的人,往往被那亮金色的虹膜内部不经意间流泻出的种种意象惊到而短暂失语,而意外身处惨痛的医师,却并不为她幼时在古堡长廊里见到的那种先人画像上的神情而动摇,她停手的理由必须是比当下的祭奠更加紧急的——她的诊所,家,和不切实际的理想,遭到毁灭的威胁。通讯器中传来的枪响盖过了艾恩助手的呼救,光鲜的大小姐不费吹灰之力的生杀夺于在反复诉说着她和安妄图拯救的,是一个无药可救的黑色世界。然而艾恩始终缺乏离开那片坍塌的理想废墟的魄力,把手术刀放回绑在左肩的工具包时,她想自己最终有一天会为此死去,和安一样。

    “停吧。”卡门小姐的声音仿佛从哈尔皮埃早已不再种植的一类异常饱满的红玫瑰中传来,余音仍在枝叶间回荡,那头辛迪加的硝烟已然散尽,她仿佛早就预测了这场高潮的提前到来。短暂的静寂中,她鬓边的德洛丽丝从花蕊处生出紫黑色的血管,纯洁晶莹的粉色无力抵抗,眨眼间即被吞噬殆尽,然而突如其来的毒瘴不仅没有折损它的美丽,沉沉异色反而越发使人目不能移。她继续说道:“再见,医师,带走她吧。”

    既然大发慈悲,为何不能改口说一句带她走呢,艾恩第一次为文字的排列组合产生的异义感到心悸,也第一次对上位者的施舍欣然接受,她砍断茎干抱起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同时抱起七把凶器,剑柄上未雕琢的宝石戳在脸上划出伤痕。而特奎拉的脸被鲜血染红,妖异的红发褪了色,看上去越发像一个rou身凡人,她对彼岸的医师和护士长隐没于无形处的背影呼喊,言语却指向逐渐向她走近的卡门奈特:

    “如您所说!没人愿意杀我。”

    特奎拉给“正义”机会,她把青白手臂伸向安手中成分可随意更改的注射器,她把纤细脖颈撞向罗睺手里杀掉乔若琳的匕首,她在艾恩医师面前低下浑浊的头颅;特奎拉给“正义”原由,她以彼岸病人要挟逼迫安在黑市滥杀、她向罗睺交出厨娘和乔若琳的尸体成为她作恶的证据,她把利刃插进安的身体、等待医师的审判。

    “我的孩子,求生的人最接近死亡,而求死的人才能永生。”

    “如您所说!我依旧能感到......莫大的痛苦。”

    特奎拉明明都是为了守护自己的灵魂。护理长希望她乖乖躺进防腐的液体、成为永不见天日的标本、医师希望她乖乖接受麻醉针的注射后把她的前额叶切得干干净净、成为再不知疾苦的傻瓜。

    “我的孩子,欢愉是痛苦的前兆,痛苦是欢愉的源泉。”

    枝形吊灯上金色的火焰随魔鬼的谶言逐一熄灭,特奎拉的赞美蓦然转为哭诉。

    “可我送上您指名的贺礼,您为何不收?”

    “我唯一的救世主,我唯一的母亲,您何时带我到上庭去?您何时带我去寻找狂厄的解药?”

    卡门奈特的右手手指轻柔地抚上特奎拉的下巴、顿挫的嗓音再次回荡时,不知何时来到阁楼四周的女孩们手中崭新的红烛齐齐亮起,血泊中的特奎拉成为了真正祭坛的中心。

    “唉,傻孩子,今晚的主菜......”空虚莫测一扫而空,夺目的笑容终于出现在卡门奈特完美无瑕的脸上。这样的完美是一种畸形,一种缺陷,因为正是那些动人的缺点让我们能接受人类处境的不完美,她的美是她的病症,显示她没有灵魂[2]。

    “是你啊。”

    娇美晶莹的葡萄里即将在雕像般洁白的利齿之间,爆出丰盈的汁液。然而妄图和魔鬼做交易的特奎拉依然无法说服自己这就是早已写好的结局。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不堪重负、开始融化,而那被许多人觊觎的畸变灵魂还在拼命地挣扎。朦胧的海面涛声依旧,成群的飞鸟遮住了妩媚烛火尽头一轮冷眼旁观的弦月,沉默地撞破玻璃做的美丽牢笼,带着淋漓的体液,向特奎拉的救世主袭来。

    罗睺的机会,属实来之不易。

    [1] 章节名出自西尔维娅普拉斯的《边缘》:Her blacks crackle and drag,复数的blacks翻译成黑色不太合适,但“她的黑色碎裂并拖曳”很好听

    [2] 出自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爱之宅的女主人》,译者严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