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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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平彦八岁那年,他爹从渭南县城里捡回来一个小乞丐。小小的一只,脏兮兮瘦巴巴,只有一双眼睛亮得很。 老庄主说,他在大街上看到一帮小乞丐打架,数这小孩儿打起架来最不要命,手上沾了血眼神还是冷的,一看就是个做刀客的好苗子。 他在秋天捡回这个徒弟,那天正是二十四节气的白露,所以老庄主的关门弟子就叫白露。 老庄主的眼神儿实在是厉害,白露是难得一见的习武天才,她仿佛就是为刀而生的,不仅外家招式一学就会,连老纪家祖传的内家绝学,也仅用了三年就修至小成之境。 十六岁那年,她提着长刀打遍整个关中未尝一败,年青一代无有出其右者。 她最终在武林大会上败在华山派少门主手中,早已成名的青年侠客手持长剑,白露在他手下只撑了五十招,然而等他下了擂台之后却说: “再过三年,我不如她。” 帮派里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和仿佛透明人的帮主长子,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然而在她绽放出光芒之前,纪平彦和白露的确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因为白露不会说话。 最开始老庄主还以为这孩子因为在市井里长大没受过像样的教育又性格孤僻才不爱说话,就把她扔给自己的秀才妻弟启蒙。 然而一年过去,小姑娘因为营养充分窜高了半个头,黑乎乎的皮肤也变得白皙,默写刀谱的字迹工整娟秀,却从来没开口说过半个字。 据白露自己写的,她从前为了跟人抢泔水桶里的半个馒头打架伤了脑子,在城外的破土地庙里躺了三天,侥幸挨过高烧捡回一条命,但之后便不会说话了。 老庄主爱她的天赋,拿这个关门弟子当亲闺女养,不惜血本带她去省城看大夫,药也吃了针也扎了,老庄主都没教过自己亲儿子说话,却一个字一个字地带白露练习发音。 不知道这孩子在乞讨生涯里经历过什么,白露吃药扎针都很配合,每次学说话却都战战兢兢,好像随时会被打似的。她张开嘴努力对口型,可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的只有气声。 老庄主拿出了十二分的怜惜和耐心,可他对这个徒弟越温柔她好像越害怕,甚至崩溃大哭,小小的女孩儿哭得发抖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跪在地上一遍遍地写对不起。 老庄主实在没了办法,横竖白露武学天赋出众,不会说便不会说吧,反正治不好也不耽误练武,只从此待她更好了一些。 但同龄人却更不待见她了,一同习武的都是庄子里一起长大的同伴,本就排外,她不会说话又受宠,十分受排挤。 到头来只有同样跟着舅舅读书,因为习武不行也不太受待见的纪平彦天天跟她一起玩。 白露练刀的时候纪平彦在旁边背书,白露打架的时候纪平彦在擂台下又蹦又跳的加油呐喊。闯祸的时候一个靠轻功上房顶一个在背后出谋划策,最后两个人双双在祠堂里罚跪到天明。 时光飞速流逝,少年十年寒窗学得满腹经纶,少女手中的长刀锋利无边,幼年时两小无猜的情意,也在青春期里悄悄地变质。 那天晚上,梦里是月下潺潺如水的冰冷刀光,少女扎着高高的单马尾,刚猛霸道的纪家刀在她手中多了几分诡谲的阴柔,刀锋落在身上不痛不痒,却在四肢百骸点起火焰。 纪平彦猛地惊醒,裤裆里一片黏腻湿滑。 那场春梦之后他躲了白露一个月,直到舅舅因一场风寒撒手人寰。 老秀才一生未娶,作为他最亲近的晚辈,纪平彦得和白露一起扶棺回乡送葬。 正值王朝末年,天下战火四起,路上盗匪遍地,出了关中没人认大刀会纪家,白露一把长刀杀出条血路,自己也被弓箭手一箭射中了右腿。 只要没伤到会留下不可逆的残疾,按江湖人的标准来说,血流如注也只算轻伤。 但那天白露发了高烧,纪平彦衣不解带地照顾了一晚,天明时白露醒了,眼睛半睁开一条缝,迷迷糊糊地吐了一个字: “苏。” 纪平彦惊得站起身带翻了凳子,不可置信地道:“你说什么?” 白露皱起眉头:“应、书。” 构音不清,语调含糊,嗓音也是沙哑的,纪平彦根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但她的确是说话了。 纪平彦一时间又惊又喜,猛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手忙脚乱地给她喂了口水,正要继续追问,白露彻底清醒过来之后却再不肯开口了。 『去睡觉』 少女用手指在他掌心这样写道。 纪平彦本来确实挺困,但这么大的事发生他彻底精神了,瞪着眼睛声调变高: “你知道自己会说话是不是?” 白露拉了他一把,示意他小点声。 纪平彦气得想打人,却还是压低了声音,语速又急又快: “什么意思,你明明会说话,干嘛任由他们骂你是哑巴?” 白露低头写字不看他。 『我不会』 纪平彦被秀才舅舅带在身边养出一身书生气,平日里是从不骂人的,这时候也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他娘的放屁!” 白露跟他说不通,两个人互相瞪了一会儿,她干脆拉起被子把自己埋进去,纪平彦气急直接上手想把她刨出来,然而他怎么比得过武学天才的天生神力? 就算以他正常成年男人的气力能把身材娇小的白露整个儿拎起来,但刀客一拳过去他就会死。 纪平彦揪着被角拽了半天,不知道气得还是累得,最终脸红脖子粗地在床边跳着脚无能狂怒: “纪白露!你给我滚出来!” 被子卷一动不动。 要不是真的打不过,纪平彦都想抄起白露放在身边的长刀砍人了。 “你刚才肯定是说话了,这么多年装哑巴骗人好玩吗,要不是今天被我发现了,你打算永远这么下去?被人戳着脊梁骨笑话你心里舒服是吗?你他娘给我滚出来,今天这事不说清楚不算完!” 白露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连鼻尖都是红的。 她伸出手要在他掌心写字,纪平彦却后退半步把双手背过去: “你说话!人长了嘴就是说话用的!” 白露眼泪刷地下来了,和从前一样,哑巴少女连哭泣都是安静的,眼睛里盛满了悲伤,张开嘴却只有细细的抽噎声。 纪平彦实在受不了这个,她纪白露跺一跺脚整个武林的年轻人都得打哆嗦,这会儿竟然被他一个书生欺负到抱着被子哭得梨花带雨,他难道是戏文里的混世魔王不成? 他奶奶个腿的,说句话就这么难?! 两人这么僵持了许久,到底纪平彦先低了头,蹲下身把手掌摊平了递过去。 『我说不清楚。』 “呃……唔克。” 少女边写边抽噎着开口,几个字说得比师兄家不满周岁的孩子还含糊,就算有掌心的字迹做对照,纪平彦也觉得自己压根找不出这几个模糊的音和她写的话有什么关系。 纪平彦忽然就明白了。 她只是在以一种极其狼狈的方式保护着自己的尊严而已,把话说成这样,和哑巴也没什么区别,甚至更糟。 选择闭口不言,反而还留存几分体面。 他叹了一声,拧了帕子把白露脸上的眼泪擦干净,浑身的怒火就这么散了。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不和别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