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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蓝眠拿过桌上盛水的竹筒朝唐三走去,也不知他在这里打了多久的铁,连竹筒上都还带着些许温热:“父亲呢,怎么让你在这里干活?”

    这场面确实有点滑稽,一个不足六岁的孩童,手持一把有他半人高的锻造锤在这里打铁。

    若是换成一个下盘不稳一些的,怕是要被锻造锤带着一头扎进火塘里去。

    “爸爸出去了,大概是去送已经锻造好的农具,”唐三停下锻造,接过竹筒朝他微微一笑,“我想跟爸爸学习打铁锻造,以后做一个铁匠也不失为一个谋生的行当。”

    “铁匠?”蓝眠面色有些古怪,前世合欢宗学宫里有诸多技艺教学,世间百艺固然有庖厨亦或是墨家机关术等,却还当真不曾有铁匠这一选项。

    “是啊,”唐三抹了把汗水,“毕竟爸爸……也不能一直指望爸爸来过活,你如今也能自己赚钱了,我这个当哥哥的,总也要做些什么贴补贴补家里。”

    蓝眠轻轻颔首,只是在接过唐三递过来的竹筒时,指尖暗暗掐诀,悄无声息的掠取了他周身逸散而出的阳气:“也该到吃晚饭的时间了,我去寻父亲……”

    说曹cao曹cao到,这边话音未落,唐昊已是掀了门帘进来。

    男人身材魁梧,一身古铜色的皮肤下筋rou坚实饱满,随着他掀门帘的动作,臂上肌rou也随之牵拉变了形状,更显几分男子阳刚威武,胸膛等一些不起眼的陈年伤疤也给男人增添了几分气概,只是那一双黯淡无光,含着疲惫沧桑的眼眸再加上显得蓬乱的头发,掩盖了男人与众不同的气势与威压——此时的唐昊,当真就是一个中年失意的男人,万念俱灰,不过苟活。

    蓝眠皱了皱眉,上前扶着满身酒气的唐昊在餐桌前落了座,而另一厢,唐三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去灶台间盛饭。

    三碗浓稠米粥,伴着蓝眠一早腌下两样小菜,这便是今日的晚餐了。

    唐昊也不怕烫,径直端起粥碗便喝了起来。

    唐三与蓝眠对视一眼,最终还是蓝眠开了口:“父亲,灶上烧了热水,今日我去城里也为父亲买了两件合身的衣裳,一会儿父亲沐浴过后不妨试一试?”

    唐昊微微一顿,将碗里的粥一饮而尽,最后看向蓝眠:“你的寒症今天怎么样?”

    “还好,没什么大碍了,”蓝眠将今天带回来的衣服自包袱里取出,然后塞进唐昊怀里,“父亲一会儿换上。”

    唐昊坐在条凳上,四肢松散,骤然怀里多了两件衣物,下意识的接住,看了看正在为他添粥的唐三,再看看身边的蓝眠,一时间眉眼稍稍舒缓了些许:“一起吧。”

    蓝眠微怔,摇了摇头道:“父亲,我今日还好,等我寒症发作的时候再说吧。”

    唐昊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自然,便点了点头,用过晚饭自去洗浴。

    而蓝眠自从身上的缠绵悱恻开始发作,他身上的阴阳二气便开始失衡。

    按照常理,世人多为男阳女阴,因此男子体内阳气较足,女子体内阴气更胜,而九阴九阳之体固然较少,却也百年能得一见,极阴极阳之体虽不多得,千年却也必有踪迹,但是一个男人生来是九阴之体,本就逆转阴阳,一方面是子嗣难以绵延,另一方面……却也是上好的炉鼎。

    以他的体质,倘若修行坤定一道,进益必然要比天魔道还要快,也更加适宜,但要让他雌伏人下,还要经受种种道阻——他宁愿与天赌命,修行天魔一道,固然更加凶险,却也比将日后道途放在他人身上来的安心。

    所幸合欢宗向来讲究个人因缘际遇,不强求于他人,这才放他一个顶好的炉鼎胚子转修天魔……

    他的九阴之体乃是天生,冬日里比常人更怕冷一些,却也有道基、灵力护体,因此体质带来更多的是修行上的裨益,体内剩下的那一分阳气虽然不多却也足够他阴阳轮转,这也是他短短二百余年,便可达到元婴境的原因……可惜却被改造过的yin心蛊打破了阴阳平衡。

    真正的极阴极阳之体自有先天混沌之气存于体内,阴极生阳、阳极生阴,成就先天无极之势。

    蓝眠体内yin心蛊吞食阴阳二气,导致他体内阳气尽失,硬生生将他的九阴之体祸祸成了一个后天的极阴之体,既打乱了他的太极衍化,又无从娘胎里带来的混沌无极,阴极而无阳,孤阴不长之下,便造成了他的寒症……说到底,都是阳气缺乏搞的鬼。

    是以这一年里,除了自素云涛身上获得阳气之外,来源最多的……却还是唐昊。

    经由幻世镜的作用,再加上他rou身的重塑,已经融入神魂的缠绵悱恻也蛰伏起来,一朝毒发,不仅是修为的倒退,还有因为阳气不足而引起的寒症。

    唐昊也曾趁着蓝眠“睡着”时带人来为他看病问疾,只是所有人最后都摇头离开了,最后唐昊也只有以魂力为他蕴养,为他缓解一些不适。

    若是往常,蓝眠可能就跟着唐昊一同去沐浴了,还能多收集一些阳气,但今天他刚刚从素云涛那里收集了足够坚持半个月的阳气,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的过着,一个天天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男人唐昊,两个来历各异,却一同披着孩童外衣的孩子,在这圣魂村一角安静的生活。

    蓝眠将手里的杯子放下,看向远方逐渐落下的夕阳,轻轻叹了口气。

    安逸的日子过久了,再想起合欢宗的日子,当真是恍若隔世。

    没有学宫里的功课查验,没有师父的讲道,没有师兄师姐们的热热闹闹,好像一切都飘在空中似的,没有一点的真实感。

    除了按部就班的修行,余下的时间便只剩下了日出日落,一日三餐。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再次从楼下响起,蓝眠端着茶水的手微微一晃,看着杯中清褐色的茶水泛起层层涟漪,一时间竟入了神。

    一晃六年春秋,两千一百九十个日暮。

    从刚刚塑体、尚没有成人小臂长的婴孩,到如今围绕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打转的六岁孩童,虽没有大富大贵,却也居宁处安。

    合欢宗的人,先出世修身,后入世修心……而这六年的日子,在这平淡的日复一日里,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恩怨愁苦,似乎离他的世界很远;浓情蜜意,似乎离得也不是很近。

    但是这样的日子,他却觉得安心,有一种世人纷扰,我却独闲其外的悠然自得感。

    他自己动手,采买鲜花鲜果,然后封存酿造了一坛又一坛的好酒。

    他亲自采茶,取茶树上嫩芽,然后晾晒炒制了一罐又一罐的野茶。

    他也会庖厨,用新鲜的rou蔬,小火烹调,然后得以满足一家人的口腹之欲。

    这样的日子不好么?自然是好的。

    所以,合欢宗的教导,真的有用吗?

    种种技艺,种种心术,种种克己防人……

    是不是过于放大了人心里的恶念?

    蓝眠垂眸沉思,看向杯中不甚清晰的倒影,一双褐黑色的眼眸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浓重的紫意。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显得些许苍老的声音在楼下乍然响起:“唐昊。”

    蓝眠一惊,手臂微颤,一杯显得有些guntang的茶水尽数浇在了他自己的手上。

    然而,手上热烫,蓝眠的后背却有些发凉,激起了一身冷汗。

    ——是天魔。

    天魔是一种介于有形、无形之间的东西,无形时以人心欲念而生,好人心阴私妄欲,以此寄居为躯壳,使人一叶障目。若不能及时堪破,天魔则借人心、道基、灵力而化形,衍化种种道阻,直至将人神志消磨殆尽,方才与人合而为一,此番人即是魔,魔即是人——然而到底也不算是真真正正的人了。

    自此以后,唯欲念而生,作乱人间,直至有除魔卫道者将其灭杀。

    而刚刚,便是天魔的能力。

    人生来便有许多想法,少有心无杂念的时候,一念既起,便生许多波澜。而天魔诱人钻入牛角尖中,以种种诱惑引起人心贪婪妄欲,从而寻得一个破绽,趁虚而入,扰乱修者心境,坏人道基。

    不是心魔,却比心魔要更加可怕,方才不过一念之差,便险些中招,幸而来人一声招呼,打断了他的思绪,也拉回了他的神识。

    蓝眠坐在阁楼上微微沉默了一会儿,翻出巾帕将手上的水痕拭去,终是起身下楼——刚刚那一声呼喊如果没有听错,应该是村长老杰克的声音。

    一般没有什么事,老杰克少有往村尾的唐家来。

    此时已是下午,除了蓝眠于楼上吸收太阳精气之外,唐三在楼下打铁,唐昊则已经做完了自己的活计,在一旁旁观指导。

    蓝眠倒也不是没想过跟唐三一起学打铁,只是唐昊与唐三顾及他身上寒症,不同意罢了,是以蓝眠旁观数日后,便不再打扰。

    而下楼的蓝眠一眼便看到了衣服干净整洁的老村长,此时正拄着拐杖踏进屋内。

    老村长六十多岁的模样,虽弯腰驼背,但精气神却很好,打扮也很干净体面,见到从楼上下来的蓝眠先是一笑,转眼在看到手里拿着锻造锤的唐三与坐在一旁的唐昊时,却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