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因为你是我的冤家

    晚宴结束，一天的亲子游也结束了。众人络绎离开，陆家母子一直陪韩子蓉到最后。

    韩广生躺在山庄的应急医疗室，一位值班医生给他做完基础体检。

    &039;&039;你爸爸身体指标很健康，只是之前骨折愈合的地方有无菌性炎症。&039;&039;

    发现韩子蓉对医学名词不解而紧张，医生立即补充，&039;&039;别担心，骨折过的人都会有，阴雨天可能会胀痛，这很正常，会减轻的。&039;&039;

    &039;&039;另外你爸爸可能有些营养不良，或者是太劳累。他需要补充营养，多休息。其它都可以放心，他的身体很结实。&039;&039;

    &039;&039;那需要转送去医院吗？他什么时候能醒来。&039;&039;韩子蓉问。

    &039;&039;应该不需要，我给他服了化瘀止痛的药，一会儿就能醒，疼痛会减退，完全能正常走动。&039;&039;

    韩子蓉用双手握着爸爸的手，坐在床边等他醒来。那只手干硬而粗糙，握起来全是嶙峋的骨节，韩子蓉紧紧握着，心想，以后一定要监督他多吃东西，多长rou。

    等韩广生醒来，田晓霞早已叫了一台空间宽敞的商务车，她和陆翔宇一起陪韩家父女上车，直到把她们送回家。

    韩广生坐在车里脑壳昏沉，没和韩子蓉说话，她也没和他说话，两个人满怀心思，都无法面对那封遗弃书。止痛片只能缓解肋骨之间的痛，自然无法缓解他心里的痛。

    &039;&039;翔宇，扶你韩叔叔上楼，他躺下了你再下来。&039;&039;田晓霞对儿子叮嘱。

    &039;&039;我真的没事，你们陪到好晚了，也早点回家吧。&039;&039;韩广生对田晓霞充满谢意。

    但在田晓霞的坚持下，陆翔宇还是把韩广生扶上楼，直到他躺回床上安顿妥当。韩子蓉又把陆翔宇送下楼，并再一次向田阿姨致谢。

    她回到房间，韩广生已经合上眼。或者是止痛药的药力，或者是他此刻不想和自己说话吧，她当然知道，真正让他痛入骨髓的不是那个无菌性炎症，而是她无情的遗弃书，无论如何，自己都太过分了，明天应该对他真诚的说一句道歉。

    韩子蓉把爸爸的卧室留开门缝，自己卧室的门也没合住，怕他半夜有什么情况需要照顾，她担忧而难眠。

    此刻好想听到他的鼾声，自己曾经讨厌的声音，现在却好想听到，因为这能让她确定他是睡着了，而不是一个人在那里静静的悲伤。

    然而她什么也没听到，甚至听不到他呼吸的起伏。

    韩子蓉的卧室南向，爸爸的卧室北向，这是她们搬进这套租屋时他坚持安排的，他说女孩子的房间一定要有阳光，而他一个大男人无所谓。她回忆起这个细节，眼泪流出来，他不是一个坏爸爸，是她一直在拒绝他的父爱，那漫长的冷漠，把他多少温情忽略在细节的角落里。

    韩子蓉昏昏沉沉，很晚才睡着，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11点。今天是周日不用上班，然而她满屋子都找不到韩广生。

    只有餐桌上的保温食盒通着电，里面放着他给她做好的早餐。

    一盘喷香的馄饨带着热气，拌着一层浅浅的香油，彼此毫不粘连，旁边是一碗麻酱汤底，这是她最喜欢的汤底。他一直都记得自己喜欢吃什么，韩子蓉眼眶湿润，自己明明已经给他发出遗弃书，他为什么还要给自己做早餐。

    她现在只想把爸爸找回来，然后和他一起吃饭。

    从天台隐约传来吉他声。她们的租屋在顶层，上面就是天台，是他在弹吉他么。爸爸有一把老吉他，是他和mama认识的时候就有的，那个年代的男孩流行用吉他向女孩表达爱意，他也会弹几首。

    韩子蓉爬上天台，韩广生果然在那里。他脸色灰白，一夜之间脸颊塌陷得更深，眼睛肿胀，眼珠干涩，好像流了很多泪，已经无泪可流。所以昨夜他是在静静流泪么，直到眼睛红肿，也没有一丝声音，无声的眼泪是最大的哀伤，韩子蓉想到此处，心缩成一团。

    傻瓜，你可以当着我的面哭，我会抱着你，一直抱着你。

    他坐在水泥台上，一个人抬头望向远方，弹着淡淡的吉他，唱着淡淡的歌，时而又停下来，从怀中取出照片沉浸着看，只有这时嘴角才会勾回温柔的涟漪。风吹开他浓密的波浪发，风衣翻起，单薄的T恤贴在突兀的肋骨上飞舞。

    她走到他身边，那照片是小时候的她，扎着羊角辫，站在公园一片盛放的波斯菊旁，冲着拍照的爸爸甜甜的笑。那是能治愈他的笑容。

    傻瓜，我现在也可以这样对你笑。

    她多想开口喊一声爸爸，但是喊不出来。

    韩广生注意到女儿，把照片收回怀中，冲她招手，仿佛之前的悲伤没有发生过。

    &039;&039;你---，肋骨那里还疼么？&039;&039;

    &039;&039;没事，睡一觉就好了。&039;&039;他微笑应答，想让她相信一切都没事。

    &039;&039;但我看你不像好好睡了一觉的样子。&039;&039;

    &039;&039;疼总会过去的。&039;&039;他淡淡苦笑。

    韩子蓉委屈的嘟起嘴，想和爸爸说对不起。想说，遗弃书是失效的，我要撤回，还给我吧。想说，我只是任性的想让你疼，我怎么会真的遗弃你。想说，我原本想伤害你，但发现其实伤害的是我自己。

    她想说好多好多。

    &039;&039;我想和你说---，&039;&039;她鼓起勇气，真的要开始道歉。

    &039;&039;嘘---，&039;&039;韩广生打断她，&039;&039;看那边。&039;&039;他指着天台一角给女儿看。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斑鸠建了窝，一只大鸟正用羽翼怀抱着小鸟。

    &039;&039;春天来了，小鸟长得好快，它快要能飞了。&039;&039;韩广生兴致勃勃的对女儿说。

    &039;&039;爸爸有时候会上来给它们喂点吃的。我发现它们的时候，那只小鸟才刚孵出来。&039;&039;

    &039;&039;你看，大鸟在教它飞行，也许今天就能飞起来了。&039;&039;他引导女儿观察斑鸠，饶有兴味。

    大鸟用喙给小鸟梳理羽毛，小鸟受到安慰和鼓励，又有了飞的兴趣，它张开翅膀，弹跳起来，翅膀用力扑腾，飞得比上一次高。

    &039;&039;看，它飞起来了。&039;&039;韩广生舒解开笑容，只有她能发现那笑容下面的哀伤。

    他在看斑鸠，而她在看他。

    &039;&039;小鸟总会飞向天空，然后自由快乐的飞翔。这是多么开心的事，不是吗，蓉蓉。&039;&039;

    他回头看着女儿，用温柔的目光安慰她，好像受伤的是她，而不是他自己。

    他这个样子，让她所有道歉的话无从开口，她被憋着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眼里噙满泪水。

    &039;&039;爸爸弹首新歌吧，听了很多遍就学会了。&039;&039;

    他弹起吉他，轻声吟唱。

    &039;&039;水花只能开在雨天，

    烟花要绽放在黑夜，

    雪花多舍不得冬天，

    像我舍不得和你说再见。

    ......

    天亮以前说再见，

    笑着泪流满面，

    去迎接

    应该你的

    更好的明天，

    昙花若只一现，

    更要开的耀眼，

    别回头去拥有

    属于你更好的世界。

    ......

    &039;&039;

    她终于绷不住，哇得哭出来，把嘴咧成四方的形状，哇哇大声的哭，甚至眼泪多到从鼻子流出来，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像极了幼儿园里受到天大委屈的小孩子。

    &039;&039;你欺负我。呜呜，你欺负我。&039;&039;她哭诉。

    这倒吓住了韩广生，他手忙脚乱把风衣脱下来裹在女儿肩上，试着安抚她，她小时候受到委屈就是这样哭。

    &039;&039;蓉蓉，是爸爸欺负你了么，哭得这么厉害。&039;&039;

    &039;&039;就是你，就是你欺负我，呜呜，你是坏人，你是大坏人。&039;&039;韩子蓉一边啜泣一边哽咽着诉说。

    &039;&039;你不要我了，呜呜，你不要我了。&039;&039;

    唉，明明要被遗弃的是我啊。

    韩广生用纸巾给她擦鼻涕，就像一个年轻的爸爸在哄他的小女孩。

    &039;&039;爸爸怎么会不要你，傻孩子，爸爸永远都要你。&039;&039;

    &039;&039;那，那即使我不要你了，你也不会不要我么？&039;&039;韩子蓉像回到童年一样稚声稚气。

    韩广生无奈的摇摇头，他知道她说的是遗弃书。他把女儿的小手捧在自己一双大手中间，郑重其事的承诺。

    &039;&039;蓉蓉，听爸爸说，即使你不要我了，爸爸也不会不要你。&039;&039;

    &039;&039;为什么？你要告诉我为什么，那样我才相信。&039;&039;

    &039;&039;因为，就像你姑姑说的，你是我的冤家。&039;&039;

    这个答案与其说是回答女儿，也可以说是回答给他自己。

    &039;&039;冤家路窄那个冤家么？&039;&039;她破涕为笑。

    &039;&039;对，不是冤家不聚头，不能聚头不罢休，的那个冤家。&039;&039;

    她会心的甜甜笑，但转念又蹙起蛾眉。

    &039;&039;那我讨厌这首歌，不许你再听再唱。&039;&039;

    &039;&039;好好，我不再听不再唱。&039;&039;

    &039;&039;你得保证，你还得跟我道歉。&039;&039;她执着的要他保证。

    &039;&039;爸爸保证，不再听刚刚那首歌，然后爸爸向你道歉。&039;&039;韩广生举起一只手对着天空，态度认真，等女儿接受他的道歉。

    韩子蓉泪光晶莹的看着他，她不认可，他就不敢把手放下。

    &039;&039;那你以后会每天给我做早餐吗？&039;&039;

    她终于接受他的早餐了，韩广生好欣慰。

    &039;&039;当然，每天，一直到---，&039;&039;他想说一直到地老天荒，马上又觉得这个词在这里不合适。

    &039;&039;一直到什么时候？&039;&039;

    &039;&039;一直到你嫁人，做了别人妻子。&039;&039;

    她狠狠瞪他一眼，又不悦，这句话让她俩同时想到那封遗弃书，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039;&039;哦，爸爸的意思是，直到把你交给值得托付的人，哦，也不是，当然不是要把你给别人，爸爸是想说，嗯，&039;&039;他的女儿面前口吃症又犯了，支支吾吾，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憋得脸通红。

    他此刻笨拙的样子，反而最能融化她，她不想再折磨他了，她当然知道他的意思，直到一个爱她的人可以代替他。

    &039;&039;好啦，人家好饿啦，为了找你，早上起来还没吃饭。我要和你一起吃馄饨。&039;&039;

    &039;&039;爸爸早上吃过了，看着你吃就好。&039;&039;

    &039;&039;不嘛，就要你再吃一遍，你以后要多多吃，吃很撑，吃很饱。&039;&039;

    父女俩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相对而坐，相视而笑，平静而温馨，阳光也仿佛变得柔软。

    &039;&039;馄饨好吃吗?&039;&039;

    &039;&039;嗯，好吃，爱吃。&039;&039;韩子蓉已经吃下十几个，正是女孩子食量大的年纪，她从小不挑食，喜欢吃rou。

    &039;&039;那个，是不是不爱吃吐司，下周的早餐，爸爸给你做中餐怎么样。&039;&039;

    &039;&039;不，喜欢吐司，上周没吃成，都怪你。&039;&039;韩子蓉故意撒娇，也不知道到底怪韩广生什么。

    &039;&039;上周没吃成的，下周都要你再做一遍。&039;&039;

    &039;&039;还有，每天都要有字条，每天都要给我写，今天就没有，要批评。&039;&039;

    &039;&039;还有，把上周的字条都给我，我要把它们夹到本子里，收集起来。&039;&039;

    由着她撒娇，韩广生只是温存的看着女儿。

    &039;&039;嗯，爸爸都答应你。&039;&039;

    韩子蓉一面吃着馄饨，一面想，应该道歉的是自己，既然今天没有说出来，那么一定要找一个正式的机会，认真说对不起，再正式撤回那封遗弃书，当着他的面撤回，然后，也会在那个场合，正式的开口叫爸爸。其实她今天就已经想叫，但忍住了，她想把这个特别有意义的环节放在道歉的时侯。

    她开始在心里策划新的仪式，这次一切都将是温馨的，温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