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六）

    “你这没见识的小子，忒不知好歹！”

    这人从未见过这般油盐不进、好赖不吃的小叫花子，本就是性烈如火的暴躁性子，能说那几句软话也是因为穷途末路有求于人，当即提气怒喝一声：“你可知我是何人？！”

    殷瀛洲此时已走回供台后面，躺到他那张床上，闭起眼睛准备睡觉，打定主意不再理他。

    他见少年没了动静，怅然叹气，自言自语：“以往有人求着我收为弟子，我都嫌他们资质愚钝不堪为徒……待到临死之时只能将一身所学带到阎王老子那去，想想却着实不甘……”

    “唉，唉……早知今日，当初便收三五弟子，好过今日求着个不知所谓的小子！……可见因果轮回，报应不爽……”说着说着，声音低不可闻，失望之下似是心神涣散，气息渐弱。

    殷瀛洲侧身向里双目紧闭，躺着躺着，猛地右手成拳捶了一下墙，起身大踏步走到这人面前，双手抱肩，轻轻踢了踢他，“喂，你到底是甚麽人？

    这个趴在地上、四十上下的青衣汉子像是不可置信般霎时间睁开双眼，乌黑眸中满是峰回路转又见柳暗花明的惊讶神色。

    席地盘腿坐在点燃的火堆旁，又用了一些食水，这汉子阖目缓缓吐出一口气，脸色略有一丝好转。

    殷瀛洲百无聊赖靠着矮草堆坐在一旁，抹去眼角打呵欠挤出来的眼泪，顺手拿了根草杆儿在地上随意划拉，懒洋洋说道：“我也按照你说的生了火，又把你弄进来，打了水给你洗脸，伺候你吃喝。这下可以说你是谁了吧？”

    这人不答，继续吐息，一呼一吸，气息转圜之间，火焰无风自动。

    “喂，你该不会是想要骗吃骗喝诓小爷吧？不过呢，你要是说个假名字，我也不知道，难不成我还能去官府验明你真身吗？”

    殷瀛洲把草杆儿扔到火里，悠悠说道：“算了，随便你说不说，小爷我难得发次善心，你可别不识抬举——”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燕怀归何须隐姓埋名！”

    燕怀归忍无可忍，冷然出声打断。

    “我又不聋，你那么大声做甚！方才还一副要死的样子，这不是有力气的紧吗！”

    殷瀛洲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对他怒目而视。

    燕怀归简直要被这牙尖嘴毒桀骜乖戾、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气笑。

    若非落到此等境地，按照自己一贯的脾气，一掌拍死他都是嫌慢。

    身旁的少年正坐没坐相地背靠矮草垛，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头枕双臂，姿态闲适。

    燕怀归咳嗽几声，看着火堆说道：“说来燕某还不知你的姓名。”

    “殷瀛洲。殷商的殷，轻举观沧海眇邈去瀛洲的瀛洲。”

    “瀛洲……海外仙山吗？飘逸凛然，是个好名字。”燕怀归点点头，“我观你颈上那枚玉佩，式样古朴成色极好，绝非凡品。所取名字也引经据典，想来你应当出身不错，不知缘何落到乞讨为生？”

    殷瀛洲立时像炸了毛的狼崽，跳起身，警惕握住玉佩，“小爷出身如何，关你屁事！我警告你，少来打玉佩的主意！”

    燕怀归没想到他这么大反应，一怔之后摆摆手道：“真是小孩子气，燕某怎会要你的玉佩。”

    殷瀛洲冷哼一声，离他更远些才坐下。

    不知想到了些甚麽，慢慢叹一口气，燕怀归语气怆然，“若我儿还活着，也该有你这般年纪了。可惜，可惜——”

    秋夜秋雨，古庙野火，最添愁肠。

    破庙里一时无声，只有火堆枯枝燃烧发出偶尔哔剥的爆裂声。

    红炽火光映照下，燕怀归阖目枯坐，本是浓眉黑眸隐然生威的英俊样貌，然而两鬓银霜双颊清癯，失血过多的苍白面孔被跳动不定的火焰照得半明半晦，便只余落拓沧桑。

    这便是世间所谓的“父亲”……吗？

    纵使子女已作往生，做父亲的时隔多年依然会想起逝去的骨rou，毕生牵挂念念不忘。

    殷瀛洲心头一紧，无端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想了想，说道：“你儿子去世多年，你这当爹爹的还一直记挂他，有你这样好的爹爹，他这辈子也算值啦！若是他地下有知，也定会感念你的！”

    燕怀归闻言，看着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燕某多谢你好言了。”

    殷瀛洲也不客套，拱拱手笑道：“客气，客气。”顿了顿又问：“既然你有那么厉害的一身功夫，怎得还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燕怀归神色平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瓦罐不离井口破，江湖人在江湖死，燕某一时不察着了道也没甚麽稀奇。”说着唰地从腰侧拔出一把刀，抬手一振，刀身嗡地发出一声极快的清吟，随着刀锋自空中划过一个半弧，冷光乍现，刺眼夺目。

    燕怀归把刀递给他，“你拿着。”

    这刀乌金吞口通体雪亮，长约二尺有余，刀柄花纹已有磨损，刀型狭长两侧开有血槽，刀身微弯形似虎牙，刀锋森森薄如一线，银光流转间隐现诡异赤红，一见即知是一把痛饮鲜血的神兵利器。

    殷瀛洲接刀在手，翻来覆去左瞧右看，连声赞叹：“好漂亮的刀！”

    “此刀名作赤玉刀，”燕怀归淡淡说道：“已经跟了我二十余年，刀下亡魂无数，惹来仇家也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