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小说 - 经典小说 - 旦那(父女/增订版)在线阅读 - 第十二章 鸠占鹊巢(二)丨父兄之间

第十二章 鸠占鹊巢(二)丨父兄之间

    

第十二章 鸠占鹊巢(二)丨父兄之间



    因为家事的缘故,杳不得不经常请假,一周有半周住在家里。班主任理解她的情况,在方方面面都给予帮助,但碰到钤也不免好言提醒,明年就是高考,钟杳应该以学习为重。

    家里老人的事固然要紧,但再怎么也要紧不过孩子。孩子才是家庭的未来。她以前带过的学生,就是家属去世,也是一直瞒着,等孩子高考后才通知死讯。

    钤当然不能苟同,表面敷衍过了,转头就跟杳单独说:古时科举需要避开三年丧,大概是想告诉世人,亲缘终究是比功名更重要的事情,人不该舍本逐末。但现在不一样了,这种过时的价值早已土崩瓦解。

    于是直到天气入秋变冷,杳都一直过着连轴转的忙碌生活,学校、医院、两个家里来回,车程占用本来的休息时间,在学校时不得不加紧补作业,只有晚上跟钤在一块,才算稍得喘息。

    九月初,钤从魔都回来,阿娘就确认不愿继续接受治疗,转去临终关怀病房。但这边无论怎样粉饰得温馨,终究掩盖不去“等死”的气息。这边不少同是癌症末期的患者,像一座死亡边缘的人类标本陈列馆,展现出生与死之间的灰色地带,从辨别得出人形尚可活动,到插着呼吸机瘫在床上的干尸。跟这些人相比,此时的阿娘看起来甚至不像病人。

    每天面对这样的病友当然不太好过,似乎阿娘未来将会变成什么模样,都能从他们身上预见到。没住几天,钤就带母亲出院回家,先斩后奏,没知会老爷子。老爷子也不喜欢临终关怀那鬼地方,但还是气恼钤擅自做决定,又翻出放弃治疗的旧账搞脑子。

    钤也是一肚子憋屈,正愁没地方撒,两个人吵得厉害。若筠名为劝架,实际上帮着老爷子打压钤。道理讲不过,就一个劲数落钤锋芒毕露不知收敛,还意图拉拢杳,让她也劝两句。他至少听女儿的话。

    但杳也已不是人情世故一概不知的年纪。她不会站到若筠那边,却也没法光明正大为钤说话,这只会让若筠更执着于责怪钤:看你都把小孩教成什么样了。从一开始小孩就不该交给你带,放在我们家养多好。

    能做的就只是像钤有时会做的那样战术装傻,已读乱回,再寻个借口离开战场,请阿娘的娘家人,也就是杳的表伯孟长宁去解局。

    孟长宁本来是阿娘三妹的长男。三妹生二胎时难产去世,孩子也没保住。丈夫因为工作远赴南海,当时他年齿尚幼,好些年寄养在阿娘这边,念完初中才随父亲去南海安家。他与阿娘情同母子,此时阿娘生病,他不远万里也要赶来照看,尽孝送终。孟长宁比若筠大几岁,是成功企业家,又是来客,说话比钤有分量。

    大约是惦念旧恩,孟家人对阿娘和她的子女一直很好,尤其是钤。逢年过节总会寄点山珍海味过来,托他的福杳也见了不少世面。当然给若筠也会寄。但杳有回过年去若筠家,发现寄给两人的东西完全没有可比性。两相比较,若筠那边就是意思一下,礼轻情意重。给钤都是货真价、未必容易弄到的东西。

    钤和杳现在住的家就是孟长宁的房产,本来是孟长宁的父亲借给钤住,当时还是拆迁分来的新房。三年前孟父过世,孟长宁说干脆这套房子让钤来继承。人家生意在南海那边做得很大,也不差这一套房。钤没答应,房子按法定继承给了孟长宁。

    当时杳还说了钤,有脸一直住别人家的房子,别人主动要把房子送他,他却没脸收,这叫什么?鸠占鹊巢,还修了成精?

    这话让钤黑了脸,异常严肃地给她讲人说话处世的道理。正值叛逆期的杳却管不了那么多,什么也没听进去,反而气急败坏地跟钤打架,当然也打不过。她缩进角落哇哇大哭,他也只得忍气吞声把她哄好。

    真要细究,其实是这事以后,她再也没法像小时候主动跟他说很多话。

    幼时养在老屋的杳性格很活泼,像小太阳,无论他是否回应,都会用尽全力想跟他一起玩。他做什么事都要跟着。他做饭,她也做饭。他看书,她也看书。他毒舌,她也毒舌。

    然后不知不觉就被同化,不像小太阳,像影子了。他不会想跟小屁孩聊点什么,除非是她出了问题。两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少,隔阂也越来越深,到年初终于爆发。

    现在她才隐隐感觉出来,孟长宁出手阔绰到送房子,不会没有别的原因。而且她印象很深,他们谈到把房子给绍钤用的动词很奇怪,不是“赠与”而是“继承”,听着好像钤也有足够得到这房子的身份。

    孟长宁的相貌也不差。年纪上来发了腮,依然相当有正气。他是那种很讨长辈喜欢的长相,年轻时也是,杳见过,记不太清了。

    他跟钤当然长着完全不同的脸。但不知是不是之前钤说他并非老爷子所生,这念头生出心理暗示,杳看孟长宁,总疑心这两人有一样的基因。

    按年龄推算,初中毕业是十五岁,钤出生的半年前,孟长宁似乎才从钟家离开。

    跟孟长宁渊源最深的人应是阿娘,但他从来不往阿娘那寄东西,简直像在刻意避嫌。她收到东西也随口问过钤,他跟这位表伯是不是关系很好。钤却态度暧昧答,既不算好,也算不上不好。

    阿娘不爱丈夫,心另有所属,这早就是公开的秘密。杳天真地以为这个人是英年早逝的前夫,现在看来另有其人。

    如果钤是孟长宁的孩子,所有事都说得通了。

    十五岁生育,放在现代有些匪夷所思,但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一来,孟长宁与阿娘的关系实在教人不寒而栗。luanlun,表面是姨侄,本质是母子。而今仗着这母子关系,往日的情夫甚至可以光明正大住进夫妻二人的家里,形同真正的家人。荒谬却满含力量的真实感令她震撼。

    晚上杳上完课,从学校回到老屋,正迫不及待向钤求证,但不巧孟长宁本人也在。

    时间快七点。饭点时她想着不饿,打算晚餐就不吃了,这会却饿得不行。大家都已经吃过饭。杳开小灶又弄了两个菜,一个人在餐厅吃。老屋请了新的保姆,阿姨做菜很好吃。她每次饿着肚子吃阿姨做的菜,总是能吃很多。

    孟长宁与钤就坐在镂空隔断后的客厅说话。两个人似乎也是头一回有机会单独碰面。电视开着,但音量不高,也没其他人在,两人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钤问:“住得还习惯吗?”

    孟长宁道:“嗯,很好。多亏你告诉我姨姨的事。”

    “mama见到你怎么说?”

    孟长宁笑,“她说不想见到我,看见我这张脸,就想起以前的伤心事。”

    “我就知道。”钤道,“但她应该是想见你的。你没过来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很多哥哥小时候的事。”

    杳听到信息量巨大的一句话,连忙放下调羹,竖起耳朵仔细听。

    原来钤问阿娘有没有想见的人,这个想见的人好像是特指孟长宁,不是别人。但阿娘不想说这个,才岔开去说,想见杳的母亲。

    听到小时候,孟长宁感慨道:“三十多年了。”

    “以前你在这个家里,也算是她唯一可以信赖的人。jiejie根本不关心mama的处境,她说起改嫁,就像在说跟自己无关的事情。”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也还小,完全没印象了。像你一样,都是听老人说的。”孟长宁道。

    两人夹杂着方言和普通话闲聊。虽然小时候背过的古诗说“乡音未改鬓毛衰”,但孟长宁讲这边的方言却很蹩脚,像一种粤语和日语混合的新语言,总之不像吴语。他本来可以只讲普通话的,像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但为显得亲近,一直在努力跟钤讲方言,没法顺畅交流的时候,才以普通话替代。

    钤将他唤作“哥哥”的语气分外温软,甚至有点嗲。本来应该是父亲吧。她想起自己看过的历史书说,中古时代的鲜卑人就将父亲也称作“哥哥”,出于游牧民族收继婚的习俗,父和兄的界限时常不太分明。将一个只大十五岁又从未养育过自己的男人当成父亲,从常理上也有些困难,钤对他的态度,的确是介于父兄之间。

    在孟长宁面前的钤,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娇俏少年的一面。很新奇的感觉,她从小习惯把他当成父亲、长辈,却忽视了在他四十多年的生命中,更多时候是作为年少的一方存在,需要察言观色,恰到好处地示弱。从这个角度讲,他的确更适合当meimei,而不是苦大仇深、独自抗下所有的哥哥。

    两人继续聊,聊到孩子的事。孟长宁对钤道:“你女儿跟你很像,几年前还看不出来,现在她眉眼长开了,真的很像。跟你年轻时一模一样,连神态都很相似。”

    “很多人这么说。”

    ——原来他也知道。

    “她今年几岁?”

    钤答:“虚岁十八。”

    “几月份的生日?”

    “十月十六日。她生日小,过了下个月的生日就是十八周岁。”

    “那倒凑巧。女孩成人也是要紧的事,我会给她准备一份礼物的。她喜欢怎样的东西?你要办酒席吗?”

    “我问问她想要什么。酒席就算了,现在的小孩宁可一个人玩,不喜欢应酬。她会很累的。”

    孟长宁啧啧称奇,“体贴到这份上。你这个女儿,果然是宠上天了。”

    说罢,孟长宁离开客厅去接电话,在走廊讲了一会,又夹着电话回来,拿上笔记本电脑去书房,跟钤默不作声地笑笑表示失陪。大概是有生意上的急事要处理。

    钤遥遥地转头望来,招手问:“钟杳,吃石榴吗?”

    “我还在吃饭。吃完就吃饱了,不吃了。”

    他微感讶异,“你还要吃啊?我看你好久没动筷子。”

    光顾着听他们讲话,饭菜有点凉了。她也没那么想继续吃了。

    “那我把这边收拾好。剩的菜倒掉了?”

    “没人吃倒掉吧。”

    等擦好手回到客厅,孟长宁一时间不会回来,她终于有机会向钤确认身世。

    虽然听他们方才的对话,猜测已经被证实十有八九,但她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你出生的前一年,表伯刚好去了南海?时间还真巧。”

    此话一出,他就知道杳在好奇什么,眼睛像狐狸一样勾起来,淡淡答:“没错。”

    他承认得干脆,似乎问得更详细已无必要。可话题终结在此处也有点尴尬,她旁敲侧击暗示他,自己弄懂了这件事,“从生年推断,父母成婚后不足月出生的曹叡,很有可能是甄夫人前夫袁熙的遗腹子。”

    钤却更不着调地说:“为什么不说曹叡也有可能是曹cao的孩子。曹cao很喜欢曹叡,也喜欢甄夫人,但唯独对曹丕这个注定要继承王位的嫡长子不甚待见。也许是想把王位传给曹叡,才让甄夫人嫁给曹丕,让他一早就当下一代的继承人。”

    “你讲得没有道理。曹丕和甄夫人结婚时曹叡还在mama肚子里,他怎么知道自己未来会喜欢这团没成形的小rou球?”

    钤若有所思地点头,“的确,你说得更好。不过那种事情……反正住在魏宫,无论是谁的妻子,都按母家的姓氏称作甄夫人。”

    她意识到他在强词夺理嗑奇怪的东西,很想说“什么都吃只会害了你”,但转念一想,他实际上想说的,应该不是曹魏的野史八卦,而是她们自己家的状况。

    所以是什么意思?人跟人她对不上。

    不想这个了。

    “我也可以叫你哥哥吗?哥哥。”少女歪头问。

    他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踌躇着似想解释什么,但终于云淡风轻地揭过去,只道:“依你,都依你。”

    “mama她们刚出去散步了,回来还得有一会,要等吗?”

    “你想现在回去的话,我跟你走。”

    “走吧。”

    她又提议,“顺道去菜市场转转,买点周末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