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小说 - 经典小说 - 泛舟在线阅读 - 九

    



    乐梵很不合群,她漂亮,孤傲,总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高一开始,在她身边打转嬉闹的男孩们数不胜数,试图得她青睐,企望她恩赏一颦一笑一嗔一哀,只要能引她注意,无论这注意的情绪是好是坏,无所不用其极。

    可惜都是自找没趣,她完完全全不理,她的厌烦倒是真的厌烦,不是佯装的打情骂俏,这彻底伤了男孩们的心。渐渐便有了风言风语,同学私底下动不动叫她装货,她从走廊经过,背后就有无数道目光盯着,接着窃窃私语:“装得老清高了,你知不知道她桌子里面都藏着什么书?我有次月考分在她的座位,往桌里一看,那书叫太阳,听着挺正常,一翻,里面我cao,都是些很脏的诗。”

    “脏的诗?怎么脏,说来听听......”

    总之类似这样的传闻如同黑色的箭矢刺向了她,但她似乎置若罔闻。

    何奕青,对她属于不主动搭理但也不刻意孤立的那派人群。

    她认为没必要和漩涡中心的人有所牵连,自找麻烦。并且她早早被家里规划好了专业学习,整日连轴不辍,稍得一丝喘息机会,也用来写她那不入流的二愣子歌了,但她不会把自己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和泛泛之众淡如水地交往,和三两知己无话不谈,情深义重。

    乐梵讨厌何奕青这种虚伪。

    有一次她经过何奕青的课桌,不经意打翻了她的墨水,何奕青正在写写画画,忽而听闻哐啷一声,纸张立即被印染大半,她脸色当下变得难看,抬头一望,竟是所有人避之不及的乐梵。

    乐梵垂头低声道歉,整个人显得有些畏缩,想要收拾这如陷淖泞的局面,周围人在低语,若有若无地嘲笑,地上有灰尘聚成了小黑滚珠。

    何奕青原本认为乐梵是个要强的人,才不会因为什么小事就如跌落神坛一般,去在意他人的挖苦和冷眼。可现在,何奕青发觉到她拿着纸巾的手似乎在轻颤,看不到她的眼神,只感受到她睫毛如雨滴轻抚的蝶翅,翩翩又怜怜。

    她真不适合这样难堪的低姿态。她还是继续保持她的高傲比较好。

    何奕青叹了口气,同桌小史掐着她的胳膊想看一出好戏,“没事我的问题,我没把盖子盖紧,我来吧。”

    何奕青去饮水机旁抽了抹布洗净,小史在一旁幽幽道:“何奕青,你作业本game   over了,明早要交哦。”

    上面不止有今天的作业,还有这半个多学期以来的作业。

    乐梵显得愧怍不安,她以为只要和这些人保持距离,只顾好自己的事情,就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但这种情境下她没法置身事外,因为她确实有过错。

    “对不起,我去和老师解释下,里面如果有笔记,我把自己的抄一份给你。”乐梵强作镇静。

    何奕青这时却说:“不用啦,也不用解释,就当这个本子用完了,我把今天要写的重新写一下就ok。”

    乐梵看向何奕青的眼睛,她在探寻那种故作大方的神情,她俩不经意地对视上了,只见何奕青脸色尴尬,闪躲不及,斜开了脸散着局促的气息。果然只是装的无所谓,好人的好愈衬坏人的坏,乐梵低落了。

    “今天划了二十道题!”小史骇然:“你抄题目都要抄半天。”

    “小事啊,反正我刚也没写几道。”

    乐梵只言:“我帮你抄。”她不由分说,回到座位,重新拿出一个练习本,转头斩钉截铁地对何奕青说:“本身就是我的错,你也不用说没事。”

    这事过后,何奕青才真正注意到了乐梵,同时她告诫自己,别盯着漩涡。

    当晚,乐梵回到家里,刚开门,只见又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沙发上,胳膊圈着她mama的脖子,和她一起春光满面地看电影。这是她记事以来,家里遇到的第七个男人。她不知道自己爸爸是谁,小时候问她mama,从来只有一句:“早就死了。”的回应。

    她mama开花店,喜欢傍上那些为情人出手大方,气度豪迈的男人,也不知道是谁勾引谁,反正在附近人的嘴里都说她mama是个不检点的女人,不要温和地走进那家花店,小心那美杜莎的头颅伪装出的笑靥,哪怕她说她老公“早就死了”。

    乐梵愤懑地摔下书包,一言不发地走回自己的卧室。

    她mama过来敲了敲门,“今天怎么这么晚回来?吃了吗?给你留了菜。”

    “你别管我。”乐梵声音都变了。

    “梵梵,别这样,mama会担心你的。”

    “我都说了别管,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她今天抄作业抄得精疲力尽。

    “怎么了吗?你今天是不是受什么委屈了?告诉mama......”

    “我没有受委屈!我只是觉得......我感到羞耻!我为你是我的mama,感到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羞耻。”乐梵成功打发走了她的mama,她背对着门坐在冷冰的地板上,一下子哭得不能自持,胃里翻江倒海,情绪对她拳打脚踢。

    乐梵坐在何奕青的前座,因此乐梵的一举一动,何奕青都尽收眼底,但她不至于多么狂热,她只是暂时的,对这个人起了点兴趣,她喜欢矛盾,矛盾带来复杂,复杂给她灵感,灵感就是会成为那些纸上的词和口中的旋律。简而言之,她“就人取材”,她倾向把乐梵当做一个有瑕疵的艺术品,去欣赏、评判、喟叹。客观来看,“我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在心里这样物化自己,以减轻物化她人带来的罪恶感。

    乐梵听讲的时候坐得很端正,她的同桌抖腿的时候,她会悄悄把桌子挪开一点,免受牵连。乐梵思索的时候,左手肘会撑在桌上,而用手指捏住自己的耳朵,好像在冥想中等待开悟,乐梵会替何奕青捡起她往前掉落在椅旁的橡皮擦。

    “谢谢。”

    “没事。”

    一句话,两句话,一天有了一点甜。

    但是乐梵这个人性格实在很差,一天,她的同桌小赖同学,趁乐梵出了教室,拿过她刚看的课外书瞥了几眼,回头用手枕着椅子和后座二人聊天,小赖往教室门口反复盯,确认她还没来,接着悄声:“我勒个爆米花,你们知不知道,她刚看的书里写的啥?”

    小史激动道:“你拿过来给我看一眼。”

    “这别人的书,不太好吧。”何奕青忧心道。

    “这有啥,我好奇,况且她都摊在那了,说不定就是想让人知道她多爱&039;学习&039;。”小史说完,引得小赖和她一起咯咯直笑。

    小赖没动,小史便直接一个挺身压向前,把那本“波兰人”抽过来。

    “果然,你看这里......这里......”小史和小赖一起翻阅着,找那些措辞下流的情节。

    何奕青受不了了,她把书从小史手中夺来,义愤填膺地起身,小赖这时却着急忙慌地暗示她,同时端坐好了,脸色发虚。

    乐梵走过来,紧盯着转身看见自己发怔的何奕青,何奕青结结巴巴的,望了望一动不动的小史和小赖,半晌口不成言,她机械地把书合上,在乐梵面前放回她桌上。

    “拿我东西,你经过我同意了吗?”乐梵能一直孤身生存下去,软弱不是她的强项,示威才是。虽然大多数时候她都懒得搭理,因为会耗费过多的精力,但自己眼睁睁看着的事儿,她不能善罢甘休。

    何奕青的眼神在小史和小赖身上来回打转,俩人都低着头,生怕对上她的眼睛。何奕青此刻感觉像被喂了一坨大便,生硬道:“我就好奇,以为是写波兰的历史书,想看看,不好意思哈,我下次会提前问你,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乐梵早发现了小史小赖的仓皇,明眼人都能明白的事,但何奕青起码也是个从犯。

    “别随便碰我东西了。”乐梵斜睨她一眼,不屑与怨。

    何奕青忍气吞声坐回去,她还没怎么受过这种冤屈,越想越气,老师正上着课呢,周围人却听她禁不住呜呜掉下泪来,小史火烧眉毛似的,“咋还哭了!老师看过来了。”

    不说还好,一说何奕青觉得更丢脸,可她控制不住,她点点乐梵的背,乐梵转过头来,何奕青哭瘪了嘴,也不说话。

    老师过来了,问她怎么回事。她声音模糊,对着乐梵:“我本来......我本来......”本来半天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她顶破喉咙,似乎也说不出是为了维护你、为了你才这么做这类的话。

    接着觉得影响不好,她又把老师打发走,说自己就是一时emo,报告自己想出去外边吹吹风,冷静冷静,凉快凉快。

    “好哒,你出克吧。”老师是从湖北挖过来的,有时会闪现一两句方言。

    放学后,何奕青闷闷不乐趴在桌上,其他人基本都走光了,乐梵在教室里坐了很久。

    只剩她们两个了。乐梵起身,问何奕青那时候到底要说什么。

    何奕青没精打采地把脑袋磕在桌上,“都过去了,没事了。”既然当初选择不供出小史小赖,现在如若多加解释,可叹自己素质堪忧。

    乐梵看着她这幅可怜样儿,软趴趴的,莫名有种想伸手摸摸她脑袋的冲动。但她抑下去,“有什么话你直说好了。”

    “你要是没什么要说,我走了。”乐梵收拾好书包。

    “等会!”何奕青弹起头来,她不想再提今天这件事,但是又舍不得她就这么走开,“你......你今天穿的毛衣很好看。”

    乐梵满脑问号,懒得跟她多费时间。“我走了。”

    “上面的纹饰很优雅!我今天看到你第一眼就想这么告诉你了!”

    乐梵逃似的越走越快,出了教室门,心咚咚作响,接着放慢了脚步,忍住回头张望的欲望,室外风萧瑟,她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终是太冷,她拉上校服的拉链,离了学校。

    一月一次的大换座位,何奕青和自己的好姐妹分到了同桌,她俩搬好桌子坐在一起咯叽打闹。乐梵和小史做了同桌,小史本身就不待见乐梵,厌恶摆在脸上,上课没了讲小话的对象,更是百无聊赖,心头烦闷。她只好前前后后地找人搭话,像个陀螺似的来回转,乐梵一次实在忍无可忍,“现在是自习,你能不能安静点!”

    “哟,我跟人说话关你什么事,管的宽。”小史翘着腿,伸出五指欣赏自己只做了左手的美甲。

    乐梵见她这样,觉得不可理喻,直接动身,想去找老师换座位。

    “你干嘛去?偷偷告老师是吧!打小报告是吧!”小史炸地站起来,怒目圆睁。

    班上都静了,却仍闻暗流涌动,很多人热衷看乐梵出糗的样子,摩拳擦掌,雀跃盎然。

    班长本来坐在讲台上,见这情形,不得不起身:“你俩别吵了,好好自习。”

    “你不是管纪律吗?为什么她讲话的时候你一动不动?”乐梵质疑他。

    完了,这又树敌了,何奕青冷汗直冒,心底有小人在发奋咆哮:“你们不要再打啦!”

    “你是在说我管的不到位咯?要不行你来这坐呗。”班长来了脾气反问她。

    “班长!马上九点了!后半小时安排的是我来看,你收下讲台的东西吧!”何奕青是学习委员,比班长低了两阶,平常也会轮着看管一下晚自习的纪律。

    她匆匆起身,掠过乐梵时不经意触到她的胳膊,手忙脚乱说了句抱歉,到了讲台让大家继续自习,“乐梵你坐回去吧,大家保持安静,主任就喜欢这个点抓人。”

    乐梵手指狠狠掐着手心,没有听她的话,如阴雨昏天的蜻蜓低沉飞离了这里。

    何奕青茫然地望她远去,手足无措。

    乐梵第二天调换了座位,小史面上受挫,恨她恨得牙痒痒。

    小史是混的,怎么说呢,就是认识一堆社会上的精神小哥和小妹,他们大多数没有工作,男的偷jian耍滑擂肥宰客,女的玩老头跳艳舞,有时一起拍拍无脑的短视频自娱自乐,一天一天能活且活。小史家境不差,但就是沉迷在了被称为社会人的莫名虚荣里,虽然这所学校规章制度设置严苛,但在艺术班,老师对学生越界的行为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为他们实在管不过来。小史也常常成为接济小哥小妹的施主,被擂了也心甘情愿。喊她一声姐,得来手中票,何乐而不为,她的拥趸深得她心。

    乐梵这次惹到她了,小史的权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晚上放学后,何奕青找到往常的位置钻进了爸爸的车。

    点火、关窗,“你们学校附近有小混混啊?”她爸爸问。

    “啥小混混,没听说过,怎么问这个?”

    “喏,几个小黄毛排排蹲在那抽烟呢。”

    何奕青顺着她爸指的方向望过去,“还有女红毛哎。”

    “应该跟你们学校领导说一声,让保安驱逐掉的,影响不好。”

    “人家在学校对面,学校又管不着,说不定只是路过呢。”何奕青仍趴在窗边好奇看。

    车子倒出来,拐弯,转向。

    只见小史走向他们,红黄毛们纷纷站起来,一行人笑得花枝狗草皆乱颤。

    “爸爸,停一下。”何奕青叫住他。

    “咋了啊?在路中间呢。”

    “靠边停停,求求。”何奕青预感到一股不祥之兆。小史的性格她是知道的,毕竟和她做了一段时间的同桌。等车停稳,她冲回校门,往高一的教学楼处张望,不时回头去看斜对面便利店门口的混混们。

    “只等五分钟。”她心想,如果还是没看见乐梵,就默认她早就走掉了。

    校门口的人愈渐稀疏,五分钟过了,她还没瞧见乐梵。

    再等五分钟吧,最后五分钟。何奕青焦心暗念。

    她爸走过来,问她是怎么了。

    “等会,还有两分钟。”

    “咋了?今天在学校学糊涂了?”她爸扶了扶眼睛,陪她在校门口傻站。

    “ok,没见着,走吧,应该没事。”

    “嗐,见谁呀?别告诉我你偷摸着谈恋爱呢。”

    “没有的事,我都看不上,快回吧,我肚子饿啦!”

    再见乐梵,是三天后。

    第一天,何奕青心不在焉,像动物园里饲养的老虎有了刻板行为,来来回回。

    第二天,何奕青焦虑不安,她时不时往小史的方向瞅过去。

    第三天,她把小史拉到走廊,问她乐梵没来,是不是她做了什么。

    “她不来关我什么事,你直接问老师啊!再说了,你关心她干啥?”

    “对啊,我关心她干啥?”何奕青心中自问。

    第四天,乐梵来了,她走路的姿势奇怪,慢吞吞地,轻轻地,她脸上戴了口罩,或许是惧怕冬日的寒潮。何奕青盯着她的背影,眼泪好似发自原始的冲动滴落纸上,她赶忙挥袖擦去,继续早读和大家一起念经施咒。

    何奕青没有去找乐梵问她发生了什么,因为她跳出来想了想,意识到,她们似乎并不是什么很熟的关系。

    元旦前夕,班里举办元旦晚会,近一半的人有才艺表演,当天最后一堂课结束,气氛霎时欢天喜地,锣鼓喧天。

    大家把桌子重新布局,教室中央空出,采购的零食饮料摆得眼花缭乱,窗户上挂满了气球与彩灯。

    开场是三位女生的热舞,纤薄的身躯,扭动的腰肢,清纯的面庞浮现了妩媚的神情,“啊啊啊啊啊!”结束后赢得猴窜鸡叫。

    后面有器乐表演的,走秀的,演相声的,都是个顶个的有才。

    小史还弹了几分钟的琵琶,她流露出了几分平日难见的温婉气质,何奕青只觉得割裂。

    该她上场了,何奕青背上吉他,脖子上挂了一支口琴,她的好姐妹光明正大地掏出手机要给她录像。

    一段略显粗野的前奏,渐宁渐息。

    “隔岸观火吧我的朋友们

    如果你觉得我冷漠

    你明明也看见我   被火烧过

    假如我真的冷漠

    又何必劝你   隔岸观火

    口琴solo......

    加入我耀武扬威的队伍

    沉默的游行   无形的杀戮

    做我同化的教徒

    眷恋   耳语   缠绵

    吻我利刃毒牙   爱我   爱我

    爱我......”

    “停下。”

    当何奕青唱到爱我的时候,整个人好似攀缠着树干的野蛇,唇微启,头稍扬,半闭着眼,说不清是挑衅还是不合年龄的情色意味。老师站起来打断她,“你要说唱别人的歌还好,这你自己原创的?别唱了,下一个。”他一点也没给这位平日受宠的学习委员面子,挥手把她驱下台。

    “可以让我唱完最后两句吗?”何奕青请求道。

    “下一个。”老师蹙着眉,“下一个是啥,蔺水寒拉二胡,上啊。”

    “老师。”一清冽之声,引得所有人目光齐聚。

    乐梵站在角落,“老师,你平常经常教育我们,尊重,开放,去真正地创造,不要轻易抹杀让你感到冒犯的东西,因为它很可能变成伟大的艺术。”她不卑不亢地,“为什么不让她表演完呢?”

    老师一时语塞,心中窝火,立也不是甩手也难为,脸上两道沟壑仿佛更深,短叹怒意。

    这时只听何奕青再奏:

    “我们都变成我

    无动于衷   隔岸观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