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扬沙御侮待有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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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沙御侮待有时 春宴又举,金杯玉盏。这是鹿苑最后一场长筵,十番乐人奏着【春从天上来】,英王连连劝酒,座下人各自红着脸。 散去时申时已半,日影向西挨去。文鹤饮得不少,低头信步向来路踱去。 日影稍斜,春和景明,连日雨后难得的晴日。文泽扶杖独自立在中庭,隔几步仰头望着庭中梅树。春红早落,翠叶扶疏,点点梅子青小、玲珑可爱。文泽望得出神。 文鹤信步而归,撩衣才入东苑,举目就见弟弟独自立在庭中,眉目清明、神情疏淡、披着一袭鸭青鹤氅立在碧树之下,仿佛一卷流云恰停浮在此处,风一吹,便又要随风散去了。 许是酒多了,文鹤一阵恍惚。微风恰拂来,文泽轻咳两声,扶杖稍挪两步。文鹤蓦然回神,连脚上前扶住弟弟,人不曾到口中便嗔着:“可是疯了,好端端立在风口处做甚么?” 文泽这才望见哥哥,转头向他一笑:“哥不是让我多晒太阳。” “身子不好,眼也是瞎的?”文鹤嗔道,“早上有太阳,这会子哪来的太阳!进去罢。” 文泽一笑,也不辩驳,轻声道:“梅子好看,一时看住了。” 文鹤也不说话,默默搀文泽往屋里坐下,转身闭了房门。 文泽瞅着文鹤。“哥有酒了?” 文鹤不答,摇一摇头,反盯紧了弟弟。“今日觉着如何?有没有怎么样?” 文泽连忙笑道:“哪有怎么样,我不是好好的在哥面前。” 文鹤认真瞅他一阵,半晌没瞧出甚么,仿佛有气似的,低声一叹。 兄长长叹不语,文泽瞅着心就有些虚起来。“……哥,还在生我的气?” 文鹤仍没话,微红着脸,眉眼慢慢沉下去。文泽跟着就红了脸颊,将头低下。 “……我哪里敢。如今先生主意大得很。”半晌,文鹤道。 文泽听得胸中一闷,喉底呛出一声,登时呛咳起来。他忙转身背了文鹤、抽出帕子掩在唇上。文鹤立刻自悔,再不该怄他的,于是忙又俯身将文泽扶了,一手替他捶着脊梁。 好一会儿,文泽缓过来,放下绢帕向文鹤笑笑。文鹤趁他不备一把抢过绢帕,低头瞧了半晌。文泽偷瞧着兄长,见兄长表情慢慢松下,才笑道: “大夫早说了,不过是一时肺火上涌,哪有甚么,这不是没事儿么。” 文鹤仍垂了眉毛,半晌才道:“有甚么没甚么也不该瞒我。要不是鲤儿听话,如今还被你蒙在鼓里!” 文泽摇头唤一声“哥”,“横竖没有甚么,何苦说出来教哥担心。” “你不说我才担心!”文鹤忽然扭头高声道,眼圈竟有些红了。 文泽一怔,停片晌,轻声道:“哥……今日酒用得不少……” 文鹤听得一滞,半晌收敛心神,没了话。 “……小泽晓得了。以后再不敢瞒着哥,……小泽错了。” 文鹤沉默,许久才低声道:“没事就好。以后别瞒着,哪儿不舒坦了赶紧请大夫来瞧。你自小身子骨弱,更该懂得照顾自己,做哥哥们的才能放心。” “是。”文泽低声答应。 半晌无言,天色就沉下去,慢慢转作一片红紫。窗牖缝隙一会儿透进一缕冷风,文泽一个激灵,又咳两声。文鹤看他一回,低声道: “王爷今日下了旨意,如今梅雨已深,鹿苑待得久了,过两日便回去了。” “嗯。”文泽轻声答应。 “……倒有件事,还得烦你一回。” “??”文泽不料,抬头望了文鹤,眉梢微挑。 “……改日再说罢。时辰不早,你先睡。”文鹤说罢转身去唤僮儿,将文泽撇在身后。 ~~~~~~~ 离去前日。一早,鹿台微雨。亲王车架停在东苑门首。一群红衣内侍俯首陪侍,文鹤身披鹤氅、头带帷帽,扶着僮儿踅入马车。僮儿打落帘帐,马车缓缓起行,余人骑马陪侍在侧。 御马房尽头,两匹生马仍各自被关在房间大的木笼里。凡人接近,两匹马便嘶鸣着举蹄相向,哀鸣声直似龙吟。十数名内官手举套马杆紧紧围绕,英王与世子立在笼外,仰头望了玄马。 小一顿饭功夫,马车终于停下。帘幔揭开,宫人跑着架好梯子,玉鲤伸手扶住文泽。文泽扶了玉鲤慢慢步下台阶,落在地上。细雨微蒙,宫人忙上前举伞,文泽隔了帷帽道句多谢,低咳数声。文鹤上前替过僮儿,一臂揽住文泽,接过油伞。 这也是文泽第一次入马舍。檐梁高耸,笼厩成行,骏马岂止数百,一排排被关在笼内,一眼望不到头。 文泽边行,隔了帷幔将马儿匹匹瞧过。不知为何,一行人无端的寂静,无一人说话,连路过的马儿都无一声,一匹匹静如哑偶,伸颈低头拿长睫冉冉的眸子望了眼前,全无一语。 宫人一面觉得奇异,心中无端敬畏,竟比随侍王爷时更生着敬怖,几乎弯下腰去。 行过一行、又一行,数百匹马儿被略过,终于行至尽头。英王仍负手立在笼前。文泽松开文鹤,撩了衣摆跪下行礼,英王忙上前搀住了。 “不必多礼。文泽先生近日好些?” “谢王爷关怀,草民已无大碍。” 英王点头。“那就好。千万仔细调养着。孤原想望一望你,一想,我们这一家子去探病,到底兆头不好,就罢了。先生凡事宽心,身子是根本。”说着拍一拍文泽手。 文泽腹中一句冷笑,却低头道:“谢殿下关怀,谨遵殿下旨意。” “嗯。”英王说罢也就转开话头,对了笼内。“两匹畜生,怕还要劳烦先生。” “自那之后,脾气更差,谁也近不得身。”英王低叹,望了世子道:“这臭小子哭哭啼啼,求着留它性命,到底还是谁也碰不得。再如此下去,便只能送回漠北了。解铃还须系铃人,能否留下,看先生了。” 文泽闻言郑重向英王揖道:“草民斗胆,敢请一试。” 英王点头,“一切小心。” 文泽称是,转头靠近木笼。生马先还不理,文泽轻叹一声,不知说一个甚么字,枣马忽然停住,张大了眼睛瞧文泽一阵,而后向了玄马一声嘶鸣。 文泽又回头,文鹤立刻上前,文泽揭去帷帽付与文鹤,转身贴近木笼。玄马这才瞧见,对了文泽怔瞧一阵,忽一声长嘶,举起前蹄长鸣不已。笼中内官立刻退远,文泽嘱咐打开笼门,内官正犹豫,英王默默点一点头,内官道句小心,为文泽打开笼门。 文泽入笼,玄马立时安静,侧首望文泽一阵,轻嘶一声,嘴巴蹭一蹭内官手中辔头。文泽望了玄马,微笑摇一摇头。 玄马一阵怔直,忽然拔蹄向文泽行去,内官心立刻绷得死紧,提了鞭条便要护住文泽,文泽轻摇一摇手。 玄马慢慢近前,脸贴上文泽,伸了鼻子将文泽推一推。文泽抚上马儿脸孔,却仍摇一摇头。 玄马长声嘶鸣,不断摇着脖颈蹭着文泽,文泽不动,玄马鼻尖一下下用力顶着文泽胸膛,文泽被顶得长一阵咳嗽,返身依了木栏,按着胸口将腰弯下。文鹤几要去扶,硬忍下了。 玄马目不转睛,浑圆的眼中映着文泽不断呛咳的身影,望一阵,那浑圆的眼睛就湿起来,泪水如涓流般直淌而下,混黑的皮毛被染出一片幽玄光泽。 文泽咳了许久才慢慢停下,扳着木栏缓缓直起身子。玄马哑声一句“咿呀”,几乎说出人语,深深底下头颈,双膝一弯,前腿直跪下去,紧接着后腿亦折下去,身子伏在地上声声“呀呀”,一下下扭着脖子仿佛指了自己背脊。 全场人酸了眼圈几乎要滴下泪来,文泽慢慢走近玄马,俯身跪下贴了马儿,却始终摇着头。 “站起来。”文泽低声道。 玄马再又嘶鸣,文泽撑着地面自己慢慢起身,再说一遍。“起来。” 玄马望文泽一阵,终于慢慢直起身来。文泽贴近马儿,边抚了他头颈,低声道:“我们缘分已尽。日后,自有堪配你之人,将我忘了罢。” 玄马仿佛听懂,愣怔一阵,忽然仰头长鸣,撕心裂肺,枣马也随它鸣叫,众人耳底几乎裂开,世子咬着牙落下泪来。 文泽再抚一回马儿,长鸣渐歇,文泽最后拍一拍马儿,转身头也不回地离了木笼。 玄马望了文泽背影哑无一声,众宫人再靠近,玄马仍旧避开,却不再举蹄露齿,众人细瞧,玄马竟不停躺着泪水,眼下一片涔湿。 文鹤忙上前扶了文泽,文泽向英王施礼。 “启禀殿下,理应无妨了。” 一室惨然,英王都难掩长叹。“辛苦先生。便请先生先回,好生歇息罢。” 文泽不去,反行下大礼,认真问道:“草民斗胆,敢问殿今后如何处置……” 英王抬头望一阵,再一声长叹。“此处想没有配得它们的了。”他随即转身命着鹿苑掌场,“去浙直,送胡部堂那儿去,让他给了戚将军,看着安置罢。” 文泽眼睛蓦然一亮,深深行下大礼,朗声道:“王爷英明,草民代无明驹儿谢王爷深恩!” “王爷英明!” 余人高声唱礼,呼赞声远远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