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则见风月暗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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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见风月暗消磨 文鹤仍是去迟一步。帝姬一早发船,去前并未知会州府,连云氏也是当日一早才得着消息。文鹤知道的本已迟些,又见沅沅哭得梨花带雨,实在抛舍不下,耽搁一日,第二日才发船。 三日后帝姬已在南都,停船后直入藩府拜见叔叔、婶婶。英王设下玳筵为帝姬接风,宴上叔侄言笑晏晏。 “皇婶不知,宋家人可恶!吾恁老远给他家路祭,不过教几个戏子扮两出,偏说什么为家里奶奶戴孝,不肯唱!还不是欺负侄女年幼的外乡人!” 王妃未及开口,英王先笑道:“这倒冤枉了他,他家伶人自来是宋澄信带着,这回没的是他房下,那几个伶人说要停曲尽哀也算人之常情。南都戏班子多得是,过两日我叫范府的过来,他家《祝发》更是一绝。” 帝姬娇哼,“皇叔南省待得久了,秦淮水养人,皇叔胳膊肘尽往外拐!”说着将头一撇,作势不依。 王妃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了,不过几个戏子,什么要紧。范衙也有几个标致的,见了你就知道了。” 帝姬身子稍向前探探,“他们说的那个明官儿,婶婶见过?究竟什么样?” 王妃听了为难,“这……我也说不来……总归比旁人俊俏几分……眉梢眼角的……”王妃不好形容,夸得过了,帝姬难免更要生气。 容允听了长泄一口气,身子也跟着委顿几分,“他家家主来请罪,带来一个,大约是家班一个什么头头,隔着屏风也瞧不清楚,不知可是那个明官儿。” “脸上可有一对儿笑靥?” “隔着那劳什子哪里瞧得出!” “身量呢?” 帝姬歪头略想,“倒跟他老爷不差多少罢。” “那不是明官儿了。”王妃笑道,“明官儿是个半大孩子,身量还未足呢。” “侄女说的大约是柳官儿。”英王插道,“那是小班的班头,从小工的巾生,还兼着武生,应得下《夜奔》的角儿。” 帝姬恍然,“怨不得,我说他在下头跪着,一股金戈之气呢。”说着摇头赞叹,“当个优伶倒委屈了他……我看他比父王麾下那几个小将军也不差什么……” 英王“噗嗤”一笑,“台上花拳绣腿哪能同真刀真枪比,容允抬举过了。” 帝姬正色道:“侄女是望的是气,不是形,他有那股气呢。皇叔等着罢,日后自见分晓。” 英王笑笑,向帝姬举杯,“来,侄女难得来一趟,这几日就自在歇歇,有什么要的只管让他们说给孤,莫拘束了才好。”说着又向座中敬过,举杯饮尽。 帝姬领命饮过,促狭一笑:“侄女这就有事烦劳皇叔,只是须得皇叔先应下。皇叔若不应,侄女不敢说。” 英王浓眉微挑,望一眼王妃,再笑道:“什么要紧事,还要容允卸了孤的梯子才肯说。罢了,孤应了,容允尽管说。” “容允要皇叔派掌府官亲去宋府传唤家班。”帝姬昂首对上英王,“他家定是为不愿应承容允才不肯来。吾偏不信,若是皇叔去叫,那个柳官儿也敢不来?” 英王略吃一惊,不想容允如此认真。 “容允这边也出一人跟着,不许皇叔偷给他家传递消息,吾倒要看他来是不来!” 英王笑着摇头,“你皇叔还能干这偷摸之事呢?”他口中这样说,心上却是踌躇。当真依了帝姬,纯仁那边误认自己传唤,人真来了岂不尴尬?得罪容允不说,更显得自己党结江左,落了口实。 如今却不好改口,英王只得答应。帝姬即刻催促英王传掌府官上殿,星夜发船长洲、传唤宋府家班。 文鹤此时尚在船上,正是一无所知。次日离船登岸,才到下处,家人即刻呈上英王信笺,教文鹤立即入府,有事相商。文鹤不敢怠慢,膳也不及用,急往藩府去了。 英王见了文鹤将前日之事一一相告,问文鹤可有法子给纯仁传个信。文鹤为难,他家不是武将,不养鸽子,哪还有千里传书不成?何况估摸着掌府官亦快到了,如今再传已是太迟。 文鹤思忖一阵,向英王道:“殿下莫急,这几日晚生着人守在岸口,若真来了,务必将人拦下。” 英王背手踱一阵,“纯仁若真应了,拦在南都又有何用?” 文鹤沉吟,“多少有些准备,便说是携家班来请罪的亦未不可。鹿马之辩,家兄大约还圆得回……” 英王停下瞅文鹤一眼,半晌一笑,“我倒忘了宋相当年事迹,儒生的两片嘴……” 文鹤笑着躬身作揖,英王又同他闲聊些旁的,许久方散。这日后,文鹤日日命人守在定淮门,紧盯岸口。数日过去,终于待到藩府官船靠岸,不见宋府家班,长官竟是空手而归。 掌府官同帝姬近侍一同归府,说辞竟同帝姬在长洲行在听来的无二,家班为五奶奶守孝,不敢奉召。文鹤也在席上,英王听完瞅文鹤一眼,文鹤亦不明就里,只得离席代家主再向英王、帝姬致歉。 英王暗松口气命文鹤起身,帝姬见宋班果真不来,低哼一句,只得罢了。 此事暂告段落,英王却生疑惑:纯仁是如何得了消息?若如此,何以文鹤竟不相告?若未得,便是纯仁两边不肯得罪,干脆拒不奉命?他们倒撇得干净……英王冷哼。 再几日便是王妃华诞,帝姬决意留过王妃寿宴,宴后便发舟北上。为宋氏家丧,家班不能奉承,英王另择了范氏家班为王妃贺寿。范班分作两队,一队在外殿为英王扮《祝发记》,另一队则在内堂为王妃贺寿,唱的什么王妃不肯告诉,只说到时候瞧心情随意点点。 看看已是华诞日,又一日官来官去、闹闹哄哄,傍晚时分银烛初上、华庭玉筵,酒已过二巡,忽听宫人传报,宋纯仁殿外谨为王妃叩首恭贺,仿佛还携了两位伶人。英王稍觉意外:来便来了,却如何又带了伶人?虽是不解,却将人一并传上。 纯仁一身襕衫跪地以国礼相见,拜过英王、王妃、容允帝姬及皇长孙、皇孙、皇孙女若干,两位伶人跟着叩首。 英王仔细觑着,来的正是柳官儿和明官儿,于是转头向帝姬笑道:“容允仔细瞧瞧罢,前儿抱怨没见着,下头小些的便是明官儿。” 帝姬不想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赶忙命人起身,教明官儿抬起头来。瞧一阵帝姬便忍不住点头赞叹,前头生的气竟在九霄云外了,她向王妃道:“果然生得俊,这双眼睛真教人不知夸什么好!” 帝姬瞧明官儿瞧得忘了生气,英王却还惦记着,问着纯仁:“前头两日派人去请,你们倒不肯来,今日又是什么意思?” 纯仁身后明官儿一撩前襟跪在地上,叩头道:“小的斗胆死罪。此来与家班无干,是小人一个蒙王妃抬举,认了娘娘身边欢若姑姑做娘,娘的主子便也是小人的主子,今日娘娘华诞,小的代母亲为娘娘贺寿。” 英王张大了眼睛望回王妃,王妃点头,“这孩子实在可怜见,我教欢若认了……我恨不能自己认呢,王爷别怪我。” 英王边笑,将头点几点,又摇几摇,手指着纯仁无声发笑,半晌才道:“罢了,来‘彩衣娱亲’的。既是姑姑认下的,孤也没话说,”说着又向帝姬,“容允这回不气了罢?一会儿教明官儿唱出好的。” 帝姬已打量完明官儿,正认真盯着柳官儿瞧,听英王问,笑道:“嗯,我只领婶婶的情便是!” 一时两名伶人下去上妆,纯仁入席,再向英王、王妃、帝姬依次敬过。英王还问:“柳儿一会儿也唱么?” 纯仁奏禀:“回殿下,今日只是明官儿。” “哦,孤忘了,只他一个有干娘。”说着“噗嗤”一笑,“他一人能唱什么?” “《拾画》、《叫画》” 英王听了高挑眉头,“《牡丹亭》么?我早看他堪扮柳梦梅,可惜我辈不是寿星,瞧不着了。”说着又笑了。 月上中天,明官收拾好缓步登台,望望四下眼波流转一回,带笑略唱几句身世。台上正演着,英王不知何时踅入后堂,悄悄在王妃身旁坐了,见明官儿弯腰作着身段踱入“杜府花园”,嘴上一笑,向王妃道:“吾来得正是时候。” 王妃听见,带怨轻锤英王一下,意思他莫出声,却笑着由他坐了。 明官儿 “花园” 里左右瞧瞧,摇摇头脸上生出些伤感,袖中掏出折扇擎在手里,长声作叹:“则见风月暗消磨……” 明官儿唱得动情,座中皆觉缱绻,王妃悄拉了英王手,英王将掌心玉手握紧了,王妃觉着,转头望英王一笑。望时却见英王目中含笑,瞬都不瞬望着自己,不由也将眼睛弯下去,唇角高高翘起。台上还唱道: “……画墙西正南侧左……苍苔滑擦,倚逗着断垣低垛,因何蝴蝶门儿落合?……早则是寒花绕砌,荒草成窠……” 英王陪着听罢《玩真》,赏了又赏,明官儿退下,英王还欲陪王妃再听,王妃催着他往前头去了。 王爷走了,王妃赶紧命范府家班上来。原来那日中秋听过《题画》,王妃便一直惦记着《桃花扇》尚未听完,几次欲教人扮演下面几折。然而此篇家亡国破十分伤感,英王总不肯教王妃听,尤其生辰,更是忌讳。王妃这才催着英王出去,偷偷吩咐范氏家班背了英王扮演起来。 上头唱得热闹,明官儿在后台由柳官儿陪着卸妆,不时往台上瞅。他的《桃花扇》尚未学全,后头几出他也不曾听过。 柳官儿看他分心,连着催他,让他只管卸妆,自己给他解绑头、梳头发。收拾完了,明官儿趁柳官儿理东西,偷偷撩帘觑着台上,《桃花扇》已至尾声,一名老道手持拂尘自生、旦二人间挥臂一扫再不容情,直将两人扫开,高声嗔道: “痴虫!你看那皇城墙倒宫塌、蒿艾遍野,这秦淮长桥已无片板,旧院瓦砾满地,萧条村郭只几个乞儿饿殍……” 那生、旦手还握在一处,老道剑指指在二人眼前,“你道国在哪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就割他不断么!”说着又挥拂尘将两人生生隔开。 明官儿看得心惊,心上突突乱跳。柳官儿瞧见在他背后猛拍一把,明官儿被拍得肩头一颤。柳官儿道:“什么时候了,瞧这丧气的劳什子作甚,走了!” 明官儿从命提了包袱,却迟迟挪不动脚,台上正唱: “俺曾见,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明官儿听红了眼睛动也不动,柳官儿强拉了他袖子提脚便走,明官儿仍在流连,背后老道痛泪涟涟: “……那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