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至
纯阳宫的冬至日自然少不了围炉宴饮,任凭窗外风雪呼啸,屋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 虽是师门小聚,师父云游未归,在场的也只有李忘生并上官博玉、卓凤鸣三个,为免冷清,几位真人都叫来了座下亲传弟子,热热闹闹地分食各门派弟子送来的饺子。 清虚真人于睿在歌朵兰沙漠游历,托驿站寄来一大包菌菇干,紫虚真人祁进则留连在阴山草原,随书信寄来一大桶马奶酒。 菌菇泡发涮进暖锅里,弥漫开满室异香,马奶酒甘甜醇厚,入口绵柔却后劲十足,李忘生一时不察多喝了几杯,晕陶陶地上了头,目光涣散地看向桌上琳琅满目的饺子盒。 刀宗的饺子是鲅鱼馅的……送饺子的年轻弟子顶风冒雪上了山门,冻得小脸泛青,鹦鹉都缩在怀里瑟瑟发抖。 他于心不忍,便只留下一盒,又多塞个红包过去,暗道大师兄仍是不拘小节,华山天寒地冻的,竟不叮嘱弟子多添件衣服。 倒是那小弟子收了红包喜出望外,大概是平生第一次见雪,也不怕冷了,也不嫌累了,大呼小叫着冲进雪地里撒欢,在雪堆里砸出个人形窟窿。 门下弟子如此活泼可爱,想必大师兄开宗立派之后心境平和了许多,不再像曾经寥寥几次重逢那般苦大仇深。 林语元贴心,把唯一一盒舟山送来的饺子摆到他面前,轻声道:“空腹饮酒易醉,师父进些饺子垫垫吧。” 李忘生点点头,薄得透明的饺子皮里裹着圆滚滚的一丸rou,饱满多汁,入口鲜甜,确实是中原地区不常见的美味。 他只尝了一个便放下筷子,让林语元端去给小道童那一桌。 纯阳宫掌门向来老成持重,温雅端方,师弟师妹们敬他爱他却不很敢跟他调皮,连爆脾气卓凤鸣在他面前都要压着嗓门说话,生怕音量稍大冲撞了师兄,但在刚入门的小羊羔眼里这却是个慈爱可亲的老爷爷,不仅好吃好喝都给他们留着,袖袋里还时常能搜出甜甜的糖果来。 隔辈亲不是吹的,小徒孙们吃了饺子,一窝蜂地拱到掌门身上拽着袖子要糖吃,徒弟们慌忙赶来维持秩序,拎着脖领子把顽童们提溜走,偏有一只小羊身法犀利躲过师父的魔掌,猱身钻进掌门怀里,朝跳脚的师父做个鬼脸,扭头又撒娇:“师祖救我!” 李忘生摆摆手让徒弟退下,把小徒孙抱到膝上温言哄道:“你在换牙,少吃些糖吧,要听你师父的话。” 小羊羔瘪着嘴点点头,仍不死地往李忘生袖袋里摸,没摸出糖果,却扯出一个没送出去的红包。 “咦?”小小的脑袋表现出大大的疑惑,“这都大雪封山了,还会有人来拜会吗?” 李忘生一时语塞,难得流露出一丝尴尬,上官博玉想起当年之事,起身给师兄解围:“有备无患嘛!万一有人来访,不给红包岂不失礼?” 李忘生沉默片刻,把红包塞到小徒孙兜兜里,笑道:“不会有人来了,这个红包就给你了。” “哇!多谢师祖!”小徒孙从他膝头跳下,迫不及待地去向师父炫耀:“师父师父,师祖给我红包啦!” 李忘生看着他一蹦三跳的背影,唇角带笑,眉目温柔,眼中流露出一抹怀念与释然。 上官博玉见他这神色,欲言又止,默默地给他添了杯酒。 他知道这个送不出去的红包是留给大师兄的。 大师兄年少时爱玩乐,喜交游,还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回来,手里的零花钱往往没捂热乎就弃他而去,年终岁末总是捉襟见肘,偏偏为尽到大师兄的责任,还要艰难地挤出节余给师弟们包红包。 李忘生不常下山,积蓄丰厚,往往包个更大的红包回赠谢云流,以回礼之名,行补贴之实。 自打谢云流叛出师门远走东瀛,李忘生总念着大师兄回纯阳重聚,冬至的红包也特意备着,这镜花水月般的执念与期盼竟然延续了五十年。 如今把大师兄专属红包随意赏给小徒孙,上官博玉觉得掌门师兄的执念应当是放下了。 既已开宗立派,身有所依,心有所寄,大师兄回归纯阳的希望也就愈加渺茫,这一点师门上下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捅破这层窗户纸,徒惹掌门师兄伤感。 上官博玉坐回去与卓凤鸣划拳,不着痕迹地与林语元交换了个眼神,林语元会意,悄声对掌门说:“今年我纯阳弟子有远赴舟山的,除了饺子也另备了土仪,回来禀报不仅得谢宗主亲自接见,还获赠许多节礼。” 这些门派往来的琐事多交给门下弟子打理,掌门事务繁忙并不时常过问,只知道各派掌门对待来访的小弟子们均以礼相待,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谢云流虽对他怨恨难消,倒也犯不着为难无辜小辈,李忘生却没想到派去的纯阳弟子竟有特殊优待,不由得失笑道:“罢了,也好。” 他这一生桀骜不羁的师兄做了宗主之后脾气似乎收敛了不少,想来是日子过得顺心,少了许多戾气的缘故。 这样,也很好。 李忘生抿了一口马奶酒,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平复胸中没来由的惆怅。 道法自然,不过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他看着大殿里围炉而坐划拳吃酒的小辈们,淤积在心中的伤感渐渐散去。 比起大师兄颠沛流离,李忘生这一生称得上十全九美,唯余一点执念无人成全,倒也不必太过遗憾——他这样告诉自己。 到了该放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