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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志完售解禁】【姬祁】东城高且长

    【姬祁】东城高且长

    ——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屋。

    一

    “半碗米,十锅汤,满城粮仓藏酒忙,枯草黄沙驼铃响,官银牛车百里长,满车绫罗哪里去,送到那东宫见娘娘……”

    “这位客官,还有半个时辰就封城了,您不急吗?”

    “不急,再来一碟花生。”

    油布包袱鼓鼓囊囊,不晓得里头装着什么,包袱的主人像是要出远门,却还在这不紧不慢地温酒,防沙的面巾垂在胸前。他身形高大,长相和这里来来往往的西域人不同,眸色很深。低沉的号角声从西边的城楼传来,街道上车马匆匆,人们赶着出城,夜里的风沙比白天更甚,再不走今日就走不成了。只有巷子里偶尔还有小孩边跑边念着不晓得从哪儿学来的歌谣,节奏不一,还很刺耳。

    “客官还不休息?”老板娘装好门板,转身替客人添了些灯油,用生硬的中原话问道,“夜里风沙大,不好出门。”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打烊,”客人问道,“平时起码还有一个时辰。”

    “天气不好,不会再有客人住店,自然就关了。”

    “未必。”

    “客人是睡不好吗?”

    “不,在等我的客人。”

    话音刚落,老板娘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情不愿地卸下门板,在原地愣住——外头是一整个商队,打眼一看有近二十人,领头的是个戴斗笠的年轻男子,轻巧地跳下马来,扶着腰间佩剑:“这位jiejie,你是这店的老板?”

    声音像泉水一样清亮,许是从多水的江南来的,老板娘点点头,侧身将路让开:“客人住店?”

    “住店,也找人,”年轻男子向店里张望,“姬先生可是住在这里?”

    桌前喝酒的客人这才回头,向来者举了举酒杯:“久等了,祁公子。”

    二

    姬别情是东城少有的中原人,传闻他曾是长安的富商,家道中落以后凭借长年与西域生意往来的经验在东城做商队向导。他知道怎么在荒漠中找到水,也知道怎么在风沙里找到安全的地方藏身,五年来从未失手。但能不能请动姬别情,要看运气,接不接单的标准在姬别情自己,没有固定的规矩。

    接下祁进这一单,据说是因为他没有见过江南来的生意人。

    “我还以为向导会是个老头子,”祁进单手摆弄着粗陶的酒杯,他还用不惯这么不精细的东西,“你当真能带我们穿过去?”

    老板娘没猜错,祁进确实是江南来的商人,人也像江南的风景一样精致,明眸皓齿的俊俏青年,一身蓝色绸缎的袍子,腰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大部分江南富商都不会亲自到西域去,对他们来说,路程太过遥远,变数过多,也会浪费不必要的时间以至于忽视本地的生意。祁进来时,亲朋好友也曾劝阻,可祁进坚持的事,一向没人劝阻得来。

    至于姬别情,他原本以为是请不动的。

    “祁公子要在东城等上四五日,风沙太大,若是强闯,只能是有去无回。在店里住上些许时日,适应适应这里的饮食,也是好的。”

    “可我和西域人约好了日子。”

    “那也得有命去见。”

    “你——”

    说这话的时候姬别情没有看他,祁进有点恼了,但也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向导起冲突,姬别情能走出大漠,他们却不能。茶水很苦,不是他喝惯了的清明新茶,粗糙的麦饼也难以下咽。他早该想到这边境小城不会有什么好吃食,可姬别情坐在那里气定神闲,他也不想显得矫情,就着冷水将食物咽下去,喉咙很涩。姬别情忽然笑了,招呼着老板娘嘀咕几句祁进听不懂的话,不一会儿便有烤好的羊rou端上来,放在祁进面前。

    “你不早说!”

    姬别情挑眉看着狼吞虎咽的小少爷:“你也没问啊。”

    果不其然被祁进瞪了一眼,他的主顾脾气不怎么好,看来这一路有得受了。他是有一点戏弄祁进的心思,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总是不擅长和陌生人相处,年轻气盛,又容易轻信他人,若不是因为行规,姬别情大可以捞一笔钱就走。他打开包袱找出一张羊皮,是地图,差不多两个月就要重画一次,

    “我没想明白,这座城离西域不到三十里,偏偏要叫东城,”祁进放下筷子打了个嗝,“害我绕路绕了好久才到。”

    “东城这名字是后起的,这里原本是波斯人统治,有个很长的名字。”

    “你来这里多久了?”

    “五年。”

    “你对每个主顾都这样?”

    “不一样,从江南来的,您是第一位。”

    祁进被噎住,这显得他好像在没事找事,本想呛一句又想到姬别情的价码,钱不能白花。姬别情找老板娘要来笔墨,继续描地图,似乎并没有注意祁进变了又变的脸色。

    “你在画什么?”

    “水源,大漠里的水源位置会变化。”

    “那……你怎么知道它变到哪儿?”

    祁进凑过来看,多水的江南没有漫天黄沙,行人脚下也不会踩到被风沙磨蚀的白骨,他听过很多关于西域的传说,在踏进东城之前,他对这里有不少美好的幻想,但显然他来得不是时候。多情的舞姬不会在昏黄的落日前起舞,他面前的向导也不会带他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东城不算是好地方,缺水,城郊许多地方寸草不生,每年有一半多的时间风沙漫天,来往商旅寸步难行。祁进选的时节不好,狂风肆虐的日子还没过,只能滞留于此,等着姬别情带他一起走。

    他试图看懂这张地图,但姬别情没有解释给他听。姬别情在灯下一笔一划地描图,很认真,祁进单手托着下巴,总觉得眼前这人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看懂了?”

    “没有。”

    “那就别看了,早点休息,”姬别情吹吹纸上的墨,“明日若是放晴,我带你在这城里走走。”

    “你还没说呢,”祁进追问道,“这里为何要叫东城?”

    姬别情戴上斗笠,把地图推到祁进面前,却转身上了楼。

    “因为,城楼东望忆故人。”

    三

    东城其实没什么好逛的。连年战乱,这里的人对朝廷颇有微词,有些连带着对中原人也没有好脸色。路上小孩唱着讽刺京官骄奢yin逸的歌谣,商贩们交谈时夹杂着几句波斯语,祁进听不懂,跟在姬别情身边问这问那,手里拎着一小盒刚买的香料。

    他对什么都好奇——像姬别情看到这个名字时的感觉一样。扬州的富户大多都是有本事有背景的,祁进出身官商世家,生意上的事情唬不住他,但新奇的小玩意儿能讨他欢心。

    “你不买东西吗?”

    祁进终于想起来问一问他的向导,姬别情穿得很朴素,外套是粗糙的麻布,腰间戴着一块不值钱的玉佩,上头拴着一枚旧铜钱。姬别情正要说什么,祁进却很快被路边小摊的手工编织毛毯吸引了目光。

    “又是能在扬州卖上好价钱的东西?”

    “江南染布的颜色大多寡淡,色彩艳丽的毛毯不多见,”祁进拣了一条小的,谈好价钱叫人送到客栈,才回头看姬别情,“我的商队还带着不少空箱子,路这么远,我不能白来一趟。”

    姬别情摸摸鼻子:“那我带你去南边逛逛。”

    “我还想问个问题。”

    “……你问。”

    回答祁进的问题是个体力活,姬别情想,在扬州时他话多倒是没什么,那里短不了他的茶喝。祁进的目光落在他戴的铜钱上,这不像是姬别情会戴的东西。

    “为什么要绑个铜钱在身上,”祁进侧头问道,“有什么用意吗?”

    姬别情下意识摸了摸铜钱:“故人送的。”

    祁进立刻来了兴致:“什么故人啊,谁会平白无故送个铜钱,定情信物?”

    “……”

    “你之前说城楼东望忆故人,就是送你铜钱的人吗?”

    “……嗯,是。”

    “她是哪里人?长得好看吗?你怎么没和她在——”

    “你省点力气吧,”姬别情道,“这里水贵,话别太多,小心等下口干,给你个水桶都不够用。”

    祁进这才闭上叽叽喳喳的嘴,但还是忍不住去看姬别情的铜钱,他今天穿了身深色的窄袖长袍,是中原人的打扮,和祁进一起走在街上,总算不是只有祁进一个人格格不入,他还带着那个小油布包袱,从不离身,据姬别情说,里面都是用来保命的东西。姬别情应该经常摸那枚铜钱,很旧了,还被磨得发亮,祁进开始在脑子里写一个故事,比如皇家公主和无权无势的游侠无疾而终的爱情,凄美又俗套。那时的姬别情说不定衣着打扮还很讲究,也不懂——

    “喂!”

    祁进边走边想,没有注意脚下,一脚踩在摊贩刚切下来的瓜皮上,姬别情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祁进,低头却正对上一双迷茫的眼睛。

    “想什么呢,祁大少爷,”姬别情扶着祁进站直,“梦游?”

    “你不要在外面叫我祁大少爷,”祁进被打断了思路,不太开心,“我出来就是不想成天被人叫大少爷。”

    “做大少爷有什么不好,衣食无忧,不必像这里的小摊贩,整日想着如何讨生活。”

    “我不是生来就是祁家少爷。”

    姬别情面色一怔,被斗笠挡住,没叫祁进发现。祁进兀自紧张着,四下望望,想起今日随从没有跟着前来,才稍稍放松神情。

    “我原在宣州长大,我娘是宣州人,”祁进低着头小声道,似是怕被旁人听见。“年幼的时候,我娘曾带我去扬州找我爹,可那时我爹不在,我祖父不认我,便将我们母子赶了出来,我娘只好又将我带回宣州。”

    “那……你后来是怎么到祁府的?”

    “我娘带我回去不久就生了重病,没几年就走了,我本想要去投奔我在杭州的一个姨妈,可我听不懂外地方言,走错了路,就流落到了扬州。”

    姬别情轻咳一声:“你又去找你爹了?”

    “我没有,”祁进皱眉,“我连我爹叫什么都没记住,祁府的人也没有给我过我好脸色。我原是要转道去杭州的,可我在路上捡到了一个人。”

    “谁?”

    “我不认识他,连他叫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长安人。他伤得很重,我把身上的钱都拿来给他买了药。最后一次去买药的时候,我遇到了祁府的人,他们说我父亲回来了,正在找我,然后不由分说把我带走,”祁进顿了顿,声音仍是很低落,“等我去我住的地方找他,他已经走了,那之后我没有再见过那个人。可他答应过,会来找我。”

    “……”

    “怎么了?”

    “没什么,”姬别情握着马缰的手紧了紧又松开,“去吃晚饭吧,天要黑了。”

    四

    姬别情对扬州城的记忆停留在五年前。

    他不是什么长安富商,甚至不是长安人,连姬别情这个名字也是识字以后师父取给他的。从记事起,姬别情就一直跟在师父身边,读书习字,潜心学武,为的是造就全天下第一的杀手组织吴钩台一等一的刺客。他有过很多身份,富商,书生,工匠学徒,客栈跑堂,用什么样的身份能达成任务,他便用什么身份。

    扬州那一次,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失手。

    彼时的吴钩台内鬼猖獗,师兄弟之间相互猜忌以致反目成仇,让仇家发觉了报复的好时机。姬别情一路被追杀至扬州,舟车劳顿过度疲惫,竟是轻易着了道,勉强支撑身体闯进一个废弃的破庙藏身,遇见了正在那里烤兔子吃的祁进。

    若非他那时实在无力拿起武器,他本来是要将祁进灭口的,尽管那时的祁进只有十四岁,他也戴着人皮面具,并没有让祁进看见过真容。

    “醒醒?喂?能起来吃药吗?”

    姬别情恍惚间闻到一股刺鼻的药香,应该有几味止血的药材在里面,这人没想害他。祁进见他坐不起身,就把自己的包裹垫在他身后,扶着他坐起来,小心地不碰到他身上的伤口。姬别情喝了两口汤药,口干有所缓解,才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是个衣着破旧却干净的少年,充其量十四五岁,端着药碗满脸担忧地望着他。

    “你先不要说话,把药喝完,我去给你煮一点rou粥,”少年摸摸他的额头,“有点发烧,你不要出去哦,外面在下雨。”

    他记得他闯进这个破庙的时候外面就在下雨,扬州的雨季很长,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放晴。少年脚步匆匆,放下空碗就离开了,姬别情伸手摸摸身后的包袱,伤口大概是少年帮他包扎的,系得乱七八糟,却很有效地止住了血。

    “你……”

    “不要说话,大夫说你应该多休息,要喝水吗?”

    “……”

    “有点烫。”

    “……谢谢。”

    “你这是被打劫了吗?”

    “不……”

    “我叫祁进,其实我不是扬州人,我走错了路才到这儿来的,”祁进用勺子舀起一勺粥试了试,感觉没熟,“这路上到处都不太平,我看你身上连钱袋都没有,是被什么人抢了?报官了吗?”

    姬别情根本插不进去话,少年叽叽喳喳的声音像雨后初晴屋檐上的鸟儿,他却不觉得烦,只顺着他的话点头:“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天很黑,我看不清。”

    说着又忍不住咳了两声,喉咙里似乎还黏着一股血,祁进赶忙端水过来送到他嘴边,面露自责:“忘了不该叫你多说话的,你等一会儿,粥马上就好。”

    他好像总是话很多,只要有人接茬,他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姬别情盯着面前已经十九岁的祁进——其实再有几个月祁进就二十岁了,比那时候挺拔,面色也要好看一些,五官倒是没什么变化,不知道近看的时候,是不是还有着同那时一样长的睫毛。祁进在吃面,东城的羊rou汤面祁进倒是很爱吃,可惜他吃不得辣。

    姬别情放下筷子半天,终是忍不住开口:“你吃不惯这里的吃食,为什么不自己带个厨子?”

    祁进一愣:“我带厨子做什么,我自己会做饭。”

    姬别情当然晓得祁进会做饭,又或许是他刻意美化了记忆,他再没吃过像破庙里那碗rou粥一样好吃的东西。rou是祁进自己在树林里抓的兔子,他烤了半只,剩下的和野菜白米一起煮了半锅rou粥。祁进一路奔波,身上本就没什么钱,买那点米几乎用完了他全部身家。

    “你怎么会包扎伤口。”

    “我娘是开医馆的,”祁进低头给姬别情换药,他动作很轻,也没有弄疼他,只是纱布的结依旧打得歪七扭八,“她不在了,不然还能教我怎么抓药。”

    “那……你父亲呢?”

    “我没有父亲。”

    他没有直视姬别情,像是在说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姬别情也懒得追问,萍水相逢,他难免对祁进有所猜忌,可祁进长着一张天生不会骗人的脸,也没有理由骗他。姬别情说自己是从长安来的商人,祁进就信他,缠着他问传闻里彻夜不息的长安夜市,或是歌谣里宫殿中满头珠翠恍若神仙的贵妃娘娘,姬别情也没有见过,只好像传奇话本里一样编给祁进听,祁进竟然也听得出神,只是不多时就靠在他身上睡着,好像忘了他才是身受重伤的病人。

    “除去你的汤药,我只剩这么点钱了,”祁进把最后一枚铜钱放到他手里,靠在他旁边扯着半边被单——另外半边要留给姬别情,然后打着哈欠躺下,“你记得自己去买两个馒头,等我回来。”

    姬别情推推他的肩膀:“我欠了你不少钱呢。”

    他伤得不轻,但大多都是皮外伤,静养一段时间等伤口愈合就好,只是他还没到必须回凌雪阁复命的日子。病痛会让人产生无端的依赖,他开始习惯每天醒来时有人陪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换掉沾着血和药膏的纱布;也习惯了十四五岁的少年双手托着下巴坐在他面前,听他讲那些无中生有的神奇故事。有时姬别情会想,也许伤还可以好得慢一点,这样平静的生活他也就可以过得久一点。

    祁进在他身边翻了个身,嘟囔着:“又不要你现在就还。”

    “我会还给你的,加倍,想要几倍都行。”

    “我过几天就走了,我要去杭州,你不要跟我一样走错路。”

    “你去杭州做什么?”

    “……”

    “祁进?”

    回应他的只有轻微的鼾声,姬别情确信他睡熟了,才侧身低头去看他的睡颜——他看过很多次,闭着眼睛的祁进比白天更乖巧,睫毛很长,在昏黄的油灯下面,留在脸上一片小小的阴影。

    只是他没有想到祁进就这样一去不回,他终究没有等到最后的那份伤药。

    五

    这几天姬别情都怪怪的。

    祁进不知道是那一碗羊rou面的缘故,还是因为他提到扬州,他隐约感到姬别情并不喜欢扬州,又联想起他贴身带着的铜钱,越发觉得可疑。许是他那位故人就是扬州人,分开的时候也没有好事发生,这样的话,他确是不该问的。

    “我们明天就能出发,商路上的风要停了。”

    祁进应了一声,便转身去叫跟随来的车夫随从,姬别情这几天话少,他有许多话想问,但总是问不出口。姬别情有时会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手里拿着铜钱,见祁进来了又揣进怀里,像是在避着他。祁进坐在客栈房间里推开窗户,外面万里无云,风确实是要停了,街面上的人也多起来,祁进无端想起他在扬州捡到的长安人,也是沉默寡言,但他会讲很多有趣的故事,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那样不小心的一个人,会不会又被劫匪盯上。

    姬别情不会给他讲故事,姬别情只会一遍又一遍地改那张地图,或是带着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闲逛,买一些好玩好看但未必中用的东西。祁进忽然烦躁起来,想着也许不该和姬别情讲那些破事,他们才认识几天呢。

    “少爷,客栈老板娘来问了,明早还要不要来送早膳?”

    祁进猛地关上窗:“不用了。”

    他转身扑到床上,把脸埋在被子里,闭上眼睛却总是想起当年穷困潦倒的他在破庙里捡到的人,短短相处半个月,到底哪里值得他惦记这么久。祁进翻身平躺在床上望着粗布的床帘出神,很奇怪,他总是把那个人和姬别情的身影重叠起来,可这两个人的脸明明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姬别情一身大漠刀客的装束,衣服粗糙得像是能割伤人的手,而他救下的那人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言行举止彬彬有礼,也不像姬别情——

    隔壁房间里的姬别情正在发呆,听到咣当一声响,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铜钱。他从扬州离开后不久,长安内乱,凌雪阁分崩离析,曾经顶尖的刺客们隐姓埋名各自散去,可远离纷争并没有让他的生活变得轻松,反而让他时常在梦里重现扬州的往事。

    应该告诉祁进吗,也许祁进还在怨恨他呢;或是让这些事变成烂在他一个人心里的秘密,直到被大漠的风沙磨蚀粉碎。

    “出发了。”

    祁进像是没听到,他听姬别情的建议新买了几匹骆驼,在沙漠里它们的作用比马要大得多,装着东城货品的箱子被祁进留在客栈,打算回来的时候再买一辆马车一并带走。姬别情不知道祁进在别扭什么,直到出了城门,祁进才终于主动来问,该往哪边走。

    “前面有岔路,我们一直走靠南的这一边。”

    姬别情把地图指给祁进看,告诉他沿着路走上二十几里才会有补给点。祁进眉头微蹙,瞥见姬别情背上的油布包袱,正要说什么,被姬别情的手指点点嘴唇:“我说过,这里水很贵。”

    柔软的触感,姬别情一时忘了挪开手指,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祁进也愣住,比姬别情反应快一些,别开脸沿着姬别情指的路往前走。天气在转凉,祁进却感到脸上发热,转身解下骆驼上的水囊猛灌几口。

    这些天姬别情真的好奇怪,祁进想,他想回扬州了。

    “怎么不说话。”

    姬别情开始没话找话,这气氛沉默得让人不舒服,祁进握着水囊疑惑地回头:“不是你让我省点力气吗?”

    “前头有补给的地方,可以打水。”

    “你这些天好像都不想理我,”祁进踢开脚边一块石头,闷闷不乐,“是因为我说起扬州的事吗?你和扬州人有过节?”

    “没有。”

    “那为什么……”

    “往这边走,你左边是沙坑。”

    身后跟着赶车的祁府家丁,祁进想发作又觉得失了颜面,只攥着地图跟在姬别情后面走。他不喜欢骑骆驼,总觉得要掉下来,姬别情也由着他,不过是要慢一两天,也不打紧。

    “天气不错,晚上的月亮会很好看。”

    没头没脑的一句,像是刻意和祁进套近乎似的,祁进抬头看看姬别情,面色很诚恳,不像是装的——就算是装的他也看不出来,他看不透姬别情是什么样的人,想到这儿又忽然心情低落,只懒懒地应了一声。

    “我们……”

    “前面是不是到了?”

    冷不防被打断,姬别情抬眼望去,一里路之外有个小茶楼,里面最多住二十来人,勉强能塞下这支商队。他点点头,祁进跟着松了一口气,回头招呼着商队的随从快步向前,反把向导姬别情甩在了后面。姬别情拽着骆驼的缰绳站在原地,等到商队的最后一辆车也走到他前面,才往前挪动几步跟上去。

    六

    途中驿站的吃住和东城比不得,祁进伸开双臂躺在床上,睡不着,床板太硬。姬别情同他住在一间房里,隔着一道屏风,两张没有床帘的床对着放,没有浴桶,像姬别情说的一样,沙漠里的水比金子更珍贵,他只烧了点水随便擦擦,没有泡澡的机会。

    “你睡了吗?”

    “睡了。”

    祁进爬起来坐在床边:“你没睡。”

    “本来睡了,又被你叫醒。有事?”

    “我想出去看月亮。”

    姬别情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爬起来穿衣服,他不想问理由,祁进闷了一天,再不找个理由多说点话,这小子能憋疯。衣服还没穿好,祁进就开门到外面去等,又被冷得缩回来,姬别情从包袱里翻出条狼皮披风丢在祁进脑袋上,被祁进手忙脚乱地扒下来。

    “穿好,”姬别情用冷水抹了把脸,“夜里不比白天。”

    “我们到哪里去?”

    “跟着我,不许乱跑。”

    祁进一时怔住,他这天总是做梦,梦里还是五年前的扬州,那个人每次都要叮嘱他,要下雨了,买完东西赶快回来,不要乱跑,他的钱不够买一把新伞——他带过来的旧伞被老鼠咬坏了,只剩光秃秃的伞骨。他揉揉额头,想太多,他不该总是想起一个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人。

    姬别情牵了两匹骆驼出来,祁进自己爬不上去,要姬别情扶他。他骑在骆驼上抬头看月亮,大漠的月亮不像扬州,没有轻纱遮面也没有朦胧的光影,只一轮玉做的圆盘挂在那儿,干干净净,月光照得很远。姬别情在他身后慢慢走,告诉他前面有很多移动的沙丘,不要偏离大路。

    “沙丘是跟着风走的,像水一样,”姬别情翻下骆驼,“不要靠近,裹进去就出不来了。”

    “我们离要去的地方还有多远?”

    “要在沙漠里走七八天,不一定总有驿站住。”

    祁进低头看看姬别情:“你是说我们要自己搭帐篷?”

    “不能在路上搭,我们要找岩洞或者石头城躲一躲,里面可能还会有迷阵,是天然形成的障眼法,要花点时间绕出去。”

    “那不是魔鬼城吗?”

    “魔鬼在人心里。”

    祁进觉得他意有所指,但没细想。他又无端想起五年前,雨季的夜晚细雨连绵,很少能看见月亮。那个长安人的伤好了一些以后,曾经带着他爬上屋顶看月亮,天气不算太凉,他们紧紧挨在一起,分着喝一壶水酒。现在想想,那人大概是戏弄他,十四五岁哪里会喝什么酒,他被辣得直吐舌头,还会听见那人的笑声。或许是醉意使然,他觉得那时的月亮比现在要美,尽管月光不那么纯粹,时不时还会被云彩遮盖。

    “我想下来走走,”祁进抱着驼峰,他还是更习惯骑马,“接住我。”

    姬别情无声笑笑,祁进似乎终于想起了自己是雇主,开始学会使唤他了,骆驼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视线,姬别情才刚刚接住祁进,脚下一滑,搂着小少爷直接滚下了斜坡。

    “喂!”

    祁进被吓一跳,他被姬别情好好护在怀里,没什么事,却见姬别情爬起来之后不是马上去找骆驼,而是在附近的地上摸索。祁进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你在找什么?”

    “找我的铜钱,”姬别情跪在地上到处找,“帮个忙。”

    “有那么重要吗——”祁进说完才想起是姬别情的“故人”送的,自知失言,轻咳一声,“我是说,你那个什么故人也太小气了,就只给你一枚铜钱。”

    “是你给的。”

    “什么?”

    “我说这个铜钱,”姬别情终于从沙子里扒出铜钱,重新系在腰带上,“你让我拿它去买馒头,五年前,在扬州城郊,一个没有大门的破庙。”

    四周一时安静下来,连呼啸的风声也听不见了。祁进沉默许久,一把夺过那枚铜钱,狠狠甩在了姬别情脸上,转身冲上沙丘爬到骆驼上,拽着缰绳拐进他看不清的夜色里。

    “别乱跑!”

    夜里的沙漠比平静的深海更危险,没有强烈的日光,剧毒的沙蛇会成群地从洞xue里钻出来,狂风会裹着流动的沙丘瞬间将人吞噬。姬别情一时心急,丢下自己的骆驼追上去找祁进,祁进不大会骑骆驼,在风里摇摇晃晃,很快就被追上,姬别情过来扶了他一把,之后索性强行把他抱下来,要他跟着走,祁进不肯拽着姬别情的衣袖,气还没消,一脚踩进沙坑里险些崴了脚,仍旧不想让姬别情搀扶。

    “我不是想丢下你不管,也没有想欠钱不还,”姬别情忽然嘴笨起来,“我只是……”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祁进眼眶微红,“我回那个破庙,你不在,又怕你找不到我,专程跑去杭州住了一个月,你都没有来,扬州也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叫什么,派人去长安找,也找不到……”

    “是我的错,”姬别情想去牵他的手,“我该在扬州多等几天的。”

    “我没有怪你。”

    “那你生什么气?”

    “我没有生气。”

    “没生气就看着我,听我解释。”

    姬别情强行扳过祁进的肩膀让他转过身来,祁进想要挣开他的手,他不如姬别情有力气,怎么也挣扎不开,抬头还想吵架,看着姬别情的脸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姬别情还没想好怎么解释,抬头看看天上,面色忽然一变,单手扛起祁进转身就跑。

    “你干什么!你个混账!你放我下来!”

    祁进被姬别情扛在肩头,使劲捶打也没有结果,姬别情越跑越快,也不在乎祁进捶在他背上那几下不痛不痒的:“我们找地方躲躲,风沙要来了。”

    七

    岩洞里比外面更凉,祁进挣扎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姬别情肩膀上跳下来,可他穿得笨重,跑不了几步又被姬别情拽回跟前。

    “你听我解释,”姬别情抓住他的披风,“那时长安忽然有事,事态紧急,你又没有回来,我只能先回去办事,后来我去过杭州,也没有找到你,打听到你一个亲戚的家里,但他们说你并没有去过,再后来……”

    他说不下去,他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凌雪阁的事也与祁进无关。他回长安之后不久凌雪阁便不复存在,到东城来原本是吴钩台给他的任务,后来这座边陲小城却成了他的归宿。他不敢想起扬州那些日子,清闲到不真实,他也没有想过梦里的少年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像是提醒他有过某些令人发指的龌龊心思。

    “你说啊,”祁进声音里带了点哽咽,“后来呢?”

    “后来……后来像他们说的那样,仇人一直在找我,我不得不变卖家产破财免灾,之后怕再被寻仇,我就来了东城。”

    不全是假话,姬别情倒是很坦然,像他从前在祁进面前编故事一样坦然。祁进咬着牙抹抹眼睛,肩膀颤抖着,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一头扎进姬别情怀里。

    他的衣服果然很粗糙,磨得脸疼,但擦擦眼泪还勉强可以用。

    “对不起,”姬别情擦擦祁进的脸,“这次带路我不收你的钱,好不好?”

    祁进吸吸鼻子,瓮声瓮气的,没有抬头:“谁会在乎那几两银子。”

    “嗯?这时候不是连新伞都买不起的小穷鬼了。”

    “是能包养你的祁大少爷。”

    祁进听见了姬别情的笑声,很短,抬头时姬别情摆着一张正经又诚恳的脸,没有刻意掩饰的痕迹。祁大少爷顿觉自己又被糊弄了,伸手去扯姬别情的脸,没什么底气地警告他不许笑了。姬别情由着他扯,过了一会儿才搂着他躲到岩洞深处,远离洞外肆虐的沙尘。

    “没有那么冷,”祁进忽然紧张起来,“你不用抱着我。”

    “我的披风在你身上,我冷。”

    气声黏在祁进耳边,不舒服,但祁进没有躲开。他们岩壁旁边坐下来,这里很干燥,还找到了先前的旅人放在这里的木炭,姬别情从包袱里掏出火折子点燃几块炭堆在一起,照亮岩洞里小小的一角。祁进鼻子发痒,忍不住打喷嚏,姬别情便掏出帕子来帮他擦,指尖擦过他的嘴唇。

    有点干,但依旧柔软,祁进靠在他旁边抬头,呼吸相接的热气,像是某种暧昧的暗示。

    是谁先撕扯谁的衣服已经不重要了,厚重的狼皮披风铺在地上,两个人互相亲吻着滚作一团,借着火焰的一点温暖,让身体也跟着燥热起来。祁进狠狠咬在姬别情肩膀上,硬得他牙疼,可他没有更好的报复的方式,说起来也没有多委屈,姬别情偏偏要小心翼翼地护着那一枚连他自己都忘了的破铜钱,反倒显得负心的恶人是他。

    被咬怎么了,还不是姬别情咎由自取。

    闹到祁进嗓子发干喝了水囊里一半的水,他们才摸索着穿上衣服,穿到一半又脱下来,肌肤相贴抱在一起,没有别的念头,只是寒夜里这样做比穿衣服要保暖。

    “想什么呢,还不睡觉。”

    “要是真的出不去怎么办,”祁进躲在姬别情怀里,听着外面阴风怒号,拽紧身上的毛毯,“我会死在这里吗?”

    他又累又困,听不清姬别情回答了什么,只是靠在他怀里比别处要安心。姬别情低头吻他的额角,他头发上沾了沙子,接吻的时候没有注意,祁进总是干干净净的,当年救他的时候,也没忘记打水来洗手。祁进不知道他在摸什么,别开脸躲,又被姬别情捏着下巴扳回来,仔仔细细擦掉脸上的尘土,再将散落的头发重新绑好。

    “有我在呢,”姬别情握住祁进的一只手,十指相扣,“会出去的,我们什么事都不会有。”

    祁进点点头,拽紧了身上的披风,像一只睡着时连尾巴都蜷缩起来的猫。风沙肆虐的声音似乎弱了,但睡意上涌,谁也不想挪动一步。姬别情摸到祁进光裸的肩膀,毯子内外像是两个世界,一面是他以为再也不会实现的炽热的梦,一面是他习惯了的冰冷的大漠风声。头顶隐约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应该是附近有移动的水源,这能支撑他们好一阵子,也预示风沙不会持续很久。祁进在他怀里动了动,想要躺得更舒服一点,姬别情把人放平下来,再用披风裹好。

    “这次我们一起走。”

    祁进迷迷糊糊地打哈欠:“我这次没有铜钱给你了。”

    “……”

    “所以不许再丢下我一个人。”

    姬别情失笑,这时的祁进终于有了点富家少爷任性妄为的样子,他小声嘀咕着,姬别情听不清,低头把耳朵贴过去,只听到令人安心的、轻微的鼾声。赶了一天的路,祁进确实累了,他睡觉的习惯没有变,还是喜欢把被子拉得很高盖住鼻尖,侧身躺着,手里一定要抱着什么——现在是他的外套。

    他伸手捡起腰带,将上面的铜钱摘下来放在手心,搂着祁进一起安心睡过去。

    八

    “少爷——姬先生——”

    “祁进少爷——”

    炭火已经熄了,姬别情夜里还起来添了两次。他隐约听到沙蛇簌簌的响声,外面已经有光亮了,蛇在回巢,他怕吓到祁进,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在洞口撒硫磺粉。夜里没听错,风沙确实把一处海子送到了他们眼前,碧水清冽,姬别情走过去舀起点水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才用水囊去打水。风里传来呼喊的声音,大概是祁进的人在找了,但声音还很远,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这里。

    他不能离开太久,夜里他稍微动一下祁进就会在他怀里翻身,睡得并不安稳,像是警惕着怕他走远。姬别情拿之前找到的炭火放在洞口点燃,用湿润的沙土围住,等烟冒出来才转身回去。天已大亮,祁进正半闭着眼睛穿衣服,显然还没睡醒。

    “饿不饿?”姬别情蹲下来帮他穿裤子,“我们出去找点吃的。”

    祁进揉揉眼睛:“去哪里找?”

    “你说去哪里找,有人来找我们了。”

    姬别情捏捏祁进的鼻尖,用洗过的帕子沾了清水给祁进擦脸,一夜贪欢,他差点忘了祁进是爱干净的,这里没有热水,没有澡豆和香料,祁进必定是要抱怨的,这难免让姬别情有点心虚。祁进像是被冷水刺激得忽然清醒过来,抓过姬别情的袖子胡乱在脸上擦擦,爬起来找腰带,姬别情站在他身后帮他把外套穿好,将披风卷成一团,太阳出来,厚衣服就用不到了。

    “快走快走,我们的骆驼呢?”

    祁进拉着姬别情的袖子往外跑,后者反把人抓回来,在他脸上贴贴嘴唇:“骆驼比你认路,应该是回驿站去了,我在外面燃了烟,他们会看见的。”

    “我们就在这儿等吗?”

    “就在这儿等,”姬别情低头把脸埋在祁进颈窝里,“再让我抱一会儿。”

    来得有点迟,好在不算太晚,姬别情从未产生过像这样的贪欲,怀里的这个人在这一瞬间只属于他,他希望这个瞬间能再长一些。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近了,祁进靠在姬别情怀里,懒洋洋地打哈欠,然后抬起手,摸到姬别情稍微长出胡茬的脸。

    “抱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这次我们买完货品,你跟我回扬州。”

    祁进抬头望着他,不是请求,这是姬别情应当还给他的。姬别情下意识收紧手臂,低头贴着祁进的脸:“跟你回去做什么?包养我?”

    “想得美,”祁进龇牙,“带你回去,给祁大少爷当长工,活儿干不好就抽你。”

    “用什么抽?”

    “……你答应不答应!”

    “赚不到钱还要被打,我怎么会答应。”

    祁进在姬别情臂弯里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攥着姬别情的衣领,他比姬别情要矮,抬头时能看见姬别情微微发青的眼眶,他分明没睡好,但眼睛里依旧含着笑。祁大少爷心一横,闭上眼睛咬住姬别情的下唇,像昨夜姬别情对他做的那样。

    “谁说你赚不到钱了,”祁进红着脸瞪他,“是你不肯早点回扬州找我,所以你才赚不到钱。”

    姬别情搂着祁进的腰低头咬回去,含糊不清:“那祁大少爷有什么大生意要做?”

    “先跟我回去再告诉你。”

    “好。”

    “不许跑了。”

    “嗯。”

    祁进不满道:“你一点都不诚心!”

    “还不够诚心啊,”姬别情把祁进抱起来转了个圈,“我可是打定主意下半辈子都赖在祁府了。”

    祁府的随从看到了岩洞口的长烟,领着骆驼来接时,姬别情正背着祁进出来,手里还拎着两个水囊。日光从大漠的边缘倾泻而出,祁进眯起眼睛,趴在姬别情肩头向商队招招手。姬别情将祁进扶到骆驼上,自己爬上另一匹,这次却与祁进并肩而行。

    他再也不必在东城的城墙上遥望扬州,他的故人就在他身边,等他一起写东城之外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