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这是他自己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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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康宫许是为了让太后养病,没点多少灯,外面雪厚,屋子里又变得暗沉沉的。 寝殿装潢繁复,可总是透着股沉闷,躺在榻上的太后,其实病态不重,只是那张脸好似苍老了许多。 她午睡梦魇,梦见了十年前,和着裕王一起跪接废太子的旨意。 十年未见,以前梦见裕王,总还是意气风发的模样,可昨晚梦中的裕王却比她这个年纪大的人还要憔悴,梦中裕王面色蜡黄,眼眶却瞪得很大,里面布满了血丝,问她。 “母后为何不救我?做了太后,便忘了儿子吗?” 太后猛然惊醒,浑身是汗。 徐萍一直守在榻前,见此忙上前查看,见太后一头冷汗,又用帕子拭去,心里哪里不明白。 “太后,您又做噩梦了?” 太后伸出手,上面已有细密的皱纹,被徐萍扶起来,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从那逼仄的梦魇中抽身,嗓音嘶哑,好似已是耄耋老人。 “盈妃可去见了皇上?” 徐萍跪了下来。 “盈妃说,她既是嫔妃,也不好置喙皇帝的旨意……” 太后哪怕在病中,也因这话骤然转过头,眼中燃烧着愤怒,起伏胸腔半天,才骂到。 “良心狗肺,她忘了她是如何有今天的地位?忘了自己姓钱?” 太后这话太急迫了,至末尾已剧烈咳嗽了起来。 徐萍红着眼睛,又是倒温水,又是顺气,轻轻劝到。 “盈妃娘娘在皇上那,一直也是说不上话的。” 太后不说话了,浑身都是颓败,甚至那床褥上褐色西番莲花纹都被沾染上了颓废的气息。 盈妃之前对太后任由齐瞻月专宠后宫,对她是有怨怼的,如今生了三皇子,翅膀也硬了,早不是那个需要依附太后,去得点雨露恩宠的嫔妃了。 太后抬起头。 “哀家老了。” 以前不能为裕王做什么,现在更做不了了,太后心里也清楚,即便盈妃不明哲保身,赵靖那确实也说不上话。 窗子关得紧,虽是下午,可殿中十分安静,忽而有咯吱的一声。 是雪压断了院中的树枝。 这么大的雪,西行山该有多冷。 太后借着微弱的光亮,透过窗纸,隐约看到还有鹅毛一样的雪花在片片飘落。 太后看着那雪,默了良久,却从这雪中想起了一件事,继而想到了一个人。 她回过头,无力地说到。 “让婧妃来一趟。” 徐萍抬头,眼中有些震惊,可什么也没说,照着太后的吩咐已去传人。 齐瞻月到时,雪倒已经停了,可是浑身依然是寒气,太后养病门窗紧闭,怕不透气,炭火只有床前一盆,齐瞻月连银白色的氅袍都没法脱去。 太后或许今日是有事所托,见她脸色有些青,已让她入座,倒了热茶,又命人添了一笼炭。 齐瞻月坐了半晌,身体才逐渐没有那么僵硬,只是因风寒,悄悄吸了吸鼻子。 太后的神色晦暗不明,开口第一句却是。 “婧妃畏寒,雪天还得劳你走一趟了。” 太后何时这样跟她讲过话,齐瞻月内心不安已起身行礼说到。 “太后娘娘哪里的话,您抱恙,嫔妾来看望也是应该的。” 太后见她依然是那副恭敬的模样,心里略有感慨,好似这宫中的皇权富贵,皇帝的偏爱,也不能改变她这么个人。 太后让齐瞻月起身,待她入座,又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 “你应该是知道,哀家为什么叫你来……” 齐瞻月坐在那太师椅上,低眉顺眼,手里捧着暖手炉,只觉得今日的太后和以往很不一样,透着无力,也没那么威严了。 “嫔妾……” 赵靖最近为此烦心不已,又拿不下主意,齐瞻月自然是知道的。 太后听她话吞吞吐吐,叹口气又靠坐起来些。 “哀家知道,你不便讲……确实是为了裕王。” 齐瞻月没法接话了。 太后既然开了头,也没有那许多顾忌,直言到。 “哀家想要你去劝劝皇帝。” 齐瞻月抿了抿唇,她早猜到了太后会这么讲,可眼下,她不能拒绝,也没法答应。 太后见她不说话,停顿些许,却是提起了其他话题。 “皇帝在意你,哀家是清楚的,或许你会觉得犯不上,可是你曾经本就是许给裕王的人。” 太后似乎是已被裕王的事,弄得心力交瘁,说话也不顾及了,贸然提起此事很是突兀,甚至忘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齐瞻月才不好开口,何况当初那段旧交,也是太后废止的,如今又说起,可又哪里有旧时的情分可言? 甚至有些荒唐可笑。 但齐瞻月的内心并没有讽刺太后的口不择言,她所看见的,是一个母亲的慌不择路。 她终于是开了口,轻言细语。 “太后娘娘也知道,皇上心里是忌讳嫔妾这件旧事的,若嫔妾开口,只怕会适得其反。” 她善意提醒着,太后这才从病糊涂中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病容之上已添了难堪,过会儿,才继续说到。 “你可是恨哀家曾经多次为难你?” 齐瞻月听完这话,差些就站起来了,可却在太后的目光示意中,硬忍着没动,头又低了两分。 “娘娘,以前的事,嫔妾知道,您的本意并不是针对嫔妾。” 说不怕不怨是假的,可齐瞻月的人生有更多东西值得她关注费心,既非本意,又何必去计较。 太后的眼神落寞地飘零在床褥花纹上,好似有所感慨齐瞻月的性格,她再开了口,声音已经疲惫到不行了。 “若是为了皇帝,你可愿意去劝言?” 齐瞻月心尖跳了跳,坐直了身体,等待下文。 “若裕王真的薨于西行山,你猜天下与后世,会如何议论皇帝?” 夜晚,永安宫内,哪怕还没有到睡觉的时间,齐瞻月也早早上床了。 今天迎雪出行,风寒又加重了不少,身体和头都有些沉重,好似那雪也融到骨头缝里了,寒济济的,索性早早洗漱,躲到华春她们提前塞了好几个小暖炉的被窝里。 皇帝来时,已经是戌时末了,转进寝殿看见她盖着被子朝内,以为她睡着了,正要放轻脚步去沐浴,被子里的鼓包却动了动,转过来。 “皇上,臣妾没睡着。” 四目相对,赵靖看了看那张包得严实的脸,闷声闷气。 “哦。” 然后才出去。 齐瞻月捏紧了怀里的小炉子,她看出来,赵靖有些不太高兴。 等他回来时,已经换了干净的寝衣了,一言不发钻进了被子。 齐瞻月是真羡慕他,哪怕从那屋外进来,身上也比她在这里捂了半天缓和。 赵靖看她冷,没犹豫就把人搂进了怀里,齐瞻月往后退了退。 “皇上,臣妾风寒还没好……” 男人的胳膊粗硬,根本不理会她的话。 “怎么,还怕把朕给传染了?” 说话还是那么怼人,好在齐瞻月早就习惯了,没有再挣扎,安心享受他把体温渡给自己。 以往他抽空来看她,两人躺于榻上,即使不欢好,他总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跟她讲些话,大多时候没有什么主题,也没什么意义。 但总不是这么安静。 齐瞻月更不敢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赵靖终于还是憋不住,问到。 “生病了,还跑寿康宫去?” 他什么都知道。 齐瞻月蜷缩着身体,忽而听到头顶的问询,轻轻答到。 “太后娘娘召见,臣妾不应该推脱。” 开了话题的男人却不接话了,好似在等她自己说。 齐瞻月想了想,抬起了头,想要看清他的情绪。 结果一探出被子,就发现赵靖其实一直低垂着脖颈在看她,那张脸没有特别臭的表情。 “太后娘娘召见臣妾,是想让我劝劝皇上,让裕王回京。” 论亲疏,如今她实在没有必要像以前一样,言语谨慎,诚实说出来,并不是什么难事。 她神色坦然,也没有隐瞒,赵靖反而松懈了些许。 “那么,你今天是要劝朕,还是要违背太后的旨意呢?” 他点出她的难处,这话甚至还有种看她笑话的意思,好像不是很介意她要参与进这个事情来。 只有齐瞻月知道,他心里的不痛快和症结本身不是谁来置喙这件事,而是他自己的犹豫。 皇帝这个人,少年时期执拗别扭,可曾经也有颗赤诚的心,学史知季友答庄公的“臣以死来事奉太子。”时,也想要和着这许多兄弟一起建功立业,忠心追随还为太子的裕王,辅佐他的这个二哥,去开创一个盛世。 可这条路走下去,最后方向变了,还越来越黑,相伴而行的手足也越来越少。 为何成了这样,赵靖也不明白,只是蓦然想起齐瞻月房间里挂的那副祭辞——“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他们是皇子,可于天地也是庶物,离散相弃,就是他们这群人的各得其所。 齐瞻月听到皇帝那句话,再也没有以前的忐忑,她伸出手搂住赵靖的胳膊,目光缱绻,反问。 “皇上您还记得三年前,您问臣妾这个问题,最后臣妾答了,您让臣妾自罚的事吗?” 那一巴掌的突兀响亮,赵靖现在也还记得,想起她脸上的巴掌印和她下的重手,抖了抖眼睑,却还要嘴硬。 “怎么,朕当时罚了你,你现在才敢抱怨,还要说因此不敢答了?” 齐瞻月却是喉咙里低笑了一声。 “不是,臣妾是想说,如今臣妾还是一样的答案。” “别人怎么看怎么想,都不要紧,只看您想不想宽恕裕王。” 三年前,这个答案是她冥思苦想为求自保的圆滑,可此刻,却是齐瞻月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因为在这三年的陪伴中,她已经彻底明白了赵靖于亲情之上的困顿,这件事赵靖本质犹豫的不是所谓安抚宗亲太后,平衡前朝,先帝遗命,后世言说, 而是他自己的困局。 所以她不劝他放或不放,只想帮着他,陪着他,找到内心的答案。 床榻上,抱着她的男人没有再回话。 他的胫骨又开始僵硬。 齐瞻月将脸埋进了赵靖的胸间,最后说了句。 “皇上,如果裕王真的薨在西行山,您会遗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