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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春怨

    

第一回 春怨



    第一回   春怨

    元和十年初春,长安,岐王宅内外,一片缟素,门楣上的白纸灯笼簌簌作响。

    岐王妃徐凝一个月前暴毙而亡,丧期未过,而此时,王府深处的春酲园,岐王带着手下门客们正欢聚一堂,醉生梦死,十里酒rou香气,直飘到昔日女主人未寒的尸骨上去。

    庭中水榭上是一群衣香鬓影的舞姬,个个尽态极妍,跳着时兴的回鸾舞。领舞的女子是凝妆阁当红的花魁花想容,王妃死后,她长居软香榭,成了岐王的新宠,纤腰盈盈一握,姿如戏蝶,端的是醉娇胜不得,风袅牡丹花,她手持一条斑斓的彩练,故意脱手而出,那彩练越过水面,媚眼如丝地抛向一个俊俏的和尚。

    那俏和尚看不出年纪,生得貌若好女,长眉入鬓,眉间还长了一颗不偏不倚的朱砂痣,且浓睫如垂羽,一双狐狸眼转盼流光,只见他薄唇轻启,顺着风将彩练又抛回给花想容,不卑不亢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请自重!”

    花想容调戏小和尚不果,反被揶揄,不服气地娇嗔道:“去你的,你这假正经和尚!”

    门客们哗然起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灵澈小师父,你怎么这般不识趣!”

    这法号灵澈的和尚,虽生得惊为天人,似乎能惹尽尘埃,但着实不是什么欢场中人,目不斜视地看着园中花木,偏不瞧一眼歌舞。食案上的饭菜尽是油腻山珍,令他毫无下箸之处,只是一味喝着清茶。

    环视四周,这群门客“毛发俱全”,男男女女,个个奇装异服,他是唯一一颗光秃的头颅,未免有些格格不入。

    为僧者不与青灯黄卷相伴,倒踏入红尘钻营,当真有趣。

    这是他进侯府的第七天,因有超绝的琴技之能被征召入府,不过兴许是时运不济,始终没有得到侯爷的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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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岐王李奉元一身宫花锦袍,危坐于上首,面容虽半老,但不失雍容气度,他自是瞧见了这风流舞姬戏俏和尚的一幕,却不动声色向身边的亲随侍卫附耳道:“这个俏和尚是谁?”

    曹舞阳道:“侯爷,此人法号灵澈,是个云游僧人,是琴圣问樵的门徒,弹得一手好琴,据说,一曲出,可惊众生,可泣鬼神。”

    李奉元不禁狐疑:“如此风流容貌,可有女人?”

    “此人恪守清规,酒不逾齿、过中不食、不近女色。”

    李奉元展颜而笑:“有点意思,竟是个正经和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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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在王府西南角的沉璧斋,却是另一番的光景,庭中老梅经透风雨,颓然零落,恍如乱雪,一片萧疏。

    此时日头高升,青釉三角熏炉上焚着南海千步香,烟气升腾着,徐缓地飘向窗外。岐王嫡长女遂安郡主李琼奴慵懒地坐在妆台前,菱花镜中只见一张眉峰颦蹙,泪痕未干的姣好容颜。

    李琼奴停止了飘忽的神思,她许久不施粉黛,竟一时感到无从下手,手中的螺子黛竟然不知道如何下笔,瞧着妆奁里时新的胭脂水粉,两眼茫然“我已经许久不曾梳妆了,也不知道如今时兴什么样的妆容了?”

    贴身丫鬟紫萸正替她挽着发髻:“现在啊,长安城里的贵妇们,额黄不时兴了,流行斜红!”

    李琼奴暗忖片刻,忽道:“紫萸,我突然想吃南市嘉果铺透花糍了,你能替我去买吗?”

    紫萸不加沉吟,迅速给李琼奴插好了发簪:“好的,奴婢速去速回。”说罢,便动身离开了沉璧斋。

    李琼奴深深凝望着她的背影,仿佛永别似的一直目送着,直到她轻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庭院拐角,她摸了摸一丝不苟的发髻,在镜中仔细地检视着自己的妆容,她换上了一袭白衣,那是母亲生前的衣裙。

    她在香炉中烧净了自己所有的手稿,看着明灭的火星一个接一个爆裂,灰烬之中,还散发出经久不息的香气。

    接着,她在案头留下了一封昨夜写好的绝笔,,一切完毕,提着一坛酒,便独自走到了王府的最高处——凌霄楼上,那是京城中数一数二高的建筑物,站在上面,远远望去,可以俯瞰整个长安。

    李琼奴打开窗户,万千气象进入眼底,她静静啜饮着,那是母亲在怀她的那一年亲手所做的佳酿,十七岁过去,一直埋在庭院中的树下,那酒初尝甘冽清苦,余味却苦涩不堪,如女儿泪,她斜倚着栏杆,眼中万念俱灰。

    “母亲,我要去九泉之下和你作伴了。”李琼奴噙着泪,笑吟吟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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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一阵幽怨的歌声打破春酲园宴会的喧闹——

    “去年何时君别妾,南园绿草飞蝴蝶。

    今岁何时妾忆君,西山白雪暗晴云。

    玉关去此三千里,欲寄音书那可闻……”

    奇的是,那歌者明明声音轻柔,初闻如度春风,却渐渐颇有响遏行云之势,短短十六个字,隐隐含着某种难言的幽怨,令众人一时间瞠目结舌。

    灵澈刚到嘴的竹笋哽在喉头,一口气没喘匀,差点为之窒息,他精通音律,听出这是李太白的《春怨》。

    此曲只应天上有,若出现在人间,歌者必然超尘脱俗。

    曹舞阳带回一队人马,忽然高喊道:“禀告王爷,郡主坐在沉璧楼最高处的阑干上,似乎是要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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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奉元二话不说,抄起手杖,跌跌撞撞地朝门外疾奔而去,灵澈跟随乌泱泱的众人,也到了这一处特别的风光之中。

    高百尺的沉璧楼如一堵悬崖,不慎坠落,便是粉身碎骨。一个白衣女子坐在一扇大开的琉璃琐窗上,悠然荡着双足,哼着不属于人世的歌,仿佛眼前的这片天地,不过是她的一个秋千。

    她一袭素白的留仙砑罗裙随风而舞,怀里抱着一团雪白毛茸茸的肥猫,众人如同中秋赏月似的仰望着,她如广寒宫里抱着玉兔的嫦娥,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天外飞仙。

    灵澈茫然地仰首,那张脸仿佛遥在天边,也近在眼前——疏淡若云烟、总是微蹙的细眉,浓发覆额,凤眼薄唇,他神志恍惚,心中蓦然间燃起燎原大火。

    李奉元的手几乎要把手杖捏断,语气如同哄劝一个调皮的孩子:“琼奴!你听话,有什么话好好说,太高了,危险!退回来!”随即朝曹舞阳挥手示意,曹舞阳闻言会意,偷偷地潜入沉璧楼。

    李琼奴高高在上,谁也不看,似乎在眺望远方,怀里的那团肥圆的白猫发出凄厉的叫声,她仿佛不用看就能猜透李奉元的心思似的:“曹舞阳一过来,我就跳下去!”

    曹舞阳无法,只能无奈地僵在原地。

    “天上”一个人,地下”一众人,就这么对峙着。

    “她死了,”忽地,上面飘来她这样一句话,话音如神谕,被几重朱墙弹出数声回音,“她托梦给我,说你们让她死后不安。”

    李奉元的脸色可不大好看:“琼奴!你坐稳了,有什么话好好说!”

    李琼奴微微一怔,缥缈的声音落到灵澈耳畔:“敢问上人,这世间,真的有轮回吗?”

    被她的目光意外“临幸”,灵澈局促地搔着头:“女施主,苦海无涯,死如再生,令堂撒手人寰,未尝不是一种解脱,请你节哀!”

    李琼奴轻声叹道:“我没有这么超脱,王府是个大笼子,她想飞出去,振动双翅,却耗尽了所有力气。”

    众人不以为意,却只当她这又是一句疯人的乱语罢了,资格老的门客都知道,这个郡主三天一大闹,两天一小闹,满嘴光怪陆离的话,不足为奇。

    她就这样轻声呢喃着,一遍一遍重复着,细微的话语却尽数落入灵澈的耳畔。

    灵澈忍住喉咙里的抽噎,心中思绪万千,却无言以对。

    忽然间,她流云般的裙摆掣动了一下,大家都以为她要一跃而下,纷纷伸手去接,可眨眼之间,她还是泰然地稳坐高处,只有方轻薄如蝉翼的白罗帕如一羽惊鹄,不偏不倚地朝灵澈飘来,他将伸出的双手高举,迅捷利落地抓住,那帕子柔软,还是温热的,恍如滩春水。

    而高处的她咯咯大笑,天真无邪,因为成功戏耍了众人而感到快意:“上当了吧!瞧你们那样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灵澈觉得她居高临下的淡漠目光似有若无地在向他散射而来,他一面脊骨发凉,一面脸颊滚热。

    他不动声色地展开那帕子,帕子上绣着渔翁江上垂钓,是南唐李后主的题画《春江钓叟图》,右上角题有几行飘逸行书:一棹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

    李奉元大手一挥,极尽主公豪阔:“众位,谁有妙法能让犬女无恙,本王赏金十万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门客们摩拳擦掌,馊的主意,妙的计策,层出不穷,可要么实施难度太高,要么会伤害道李琼奴本身,以至于没有一个能够入李奉元的心。

    灵澈沉吟半晌,终于鼓起勇气缓步走到李奉元面前,他将长眉一吊,双手合十道:“侯爷,贫僧有一法,可让郡主安然无恙。”

    李奉元两手交叠,拄在拐杖之上,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半信半疑地觑着眼前这个眉间点着朱砂痣的俏和尚:“快说!救她下来,重重有赏。”

    灵澈越众而出,从背上的行囊里拿出一把琴,他席地而坐,嘘声道:“诸位肃静。”

    众人大惑不解,面面相觑,哗然之中,一声清越的琴音升腾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