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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元世幸的话告诉jiejie,这件事本身不难下决定,只是以jiejie的身体状况,情绪太激动可能有危险,所以她铺垫了几个小时,暗示jiejie有一些非常糟糕的消息即将到来。 “你专等满屋子医生的时候告诉我是不是?”jiejie压低了声音,但过于激烈的语气还是让正在看片子的医生回过头来,“你他妈……有病吧你?等着把我气过去了,让他们抢救我?我……”她一把将夏舒礼转了半个圈,啪地在她后背上甩了个巴掌,然后又打又踹接连几下揍她踉跄到够不着的范围。 在医护人员诧异和不满的目光中,夏舒礼离开房间,在走廊等候椅上坐下。后背生疼,胸腔也震得她忍不住咳嗽,这就是死亡带给她的感觉了。她侧耳倾听,sao动没有持续太久,看样子jiejie暂时不会出什么好歹。如果夏舒礼去总部前都不出问题,应该就不会有大碍了。 一个鲜明的存在进入她的精神场,她还以为元世幸已经走了呢。夏舒礼没有转头看,她对于这份工作的风险没异议,且不打算隐藏一件瞒不住的事儿,但她很不希望看到jiejie在这种时候跟元世幸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我本来就有事到立易办。”元世幸解释,不紧不慢地走近她,“真告诉黎盈夏了?我还以为你至少在这件事上会多想想。” “要么告诉她,要么她在我死后知道。” “你更喜欢有机会道别?” “没有我喜欢的选项,题目也不会消失。”夏舒礼回答,“真要说的话,道别算副作用,我只是更不想当制造反派的那种人。” “你觉得那种故事里谁是反派?” “做决定的人在把只能接受决定的那方塑造成反派。他们没能力改变任何事,能影响的只有爱他们的人,所以他们擅自把自己放在付出更多的位置上,不给对方回应的机会,用这种方式来感受自己的优越性。”夏舒礼说,“这是一种自恋。” “滔滔不绝啊。”元世幸评论道,“你对你父亲的看法就这样吗?” 母亲在接送途中因一次袭击遇难后,夏舒礼便不再上学,又过两年,父亲在收工途中被野狗咬伤了腿,三个月后去世。说来也讽刺,天裂后许多人连自己都顾不了(绝户的也不在少数),从前精心伺候的宠物自然更没法管,流浪狗在废墟间、荒野里成群地繁殖狩猎,与人类抢食甚至叼走幼童。这仅仅是撕裂的天空下一类微不足道的次生灾害,报应在从没养过狗的他们身上。 “他假装什么事没有,我和jiejie只能陪着他演,到他说不出话为止,他都说他感冒了。他不是安慰我们,他是在安慰他自己,他知道我们知道,但他不许我们承认。jiejie有很多话想跟他说,多到她在我送爸爸去医院的时候只能装睡,假装我们还会两个人回来。” 家中安静异常,只有夏舒礼将裹在被子里的父亲捆上板车往外拖的声音。病人过去几天没尽头的狂躁和痉挛停止了,变得眼睛斜视、面无表情,嘴巴也无法合拢,到这步夏舒礼才能将他送去医院,指望医学在过去几年间发生了她不知道的突破。 “有决定权的人有义务做出决定。害怕面对痛苦就什么都不做,放任暧昧状态持续下去,骗自己说他们发现不了,他们至少在我死前还能高兴一段时间,这是懦夫的行为。” 责备父亲是不公平的,但他们最后的时光并不美好。照看一个间歇性精神失常的人本就已经令这个家濒临崩溃,那几天父亲也变得惶恐、痛苦、阴晴不定,甚至打翻了一整锅来之不易的挂面,几乎烫伤夏舒礼的腿。他被推进医院时空气中弥漫着大小便失禁的气味,夏舒礼饿着肚子在他病床边干呕,焦心地想要尽快回去,他们栖身的街区不会友好地对待独自在家的女孩。那不是她想要记住自己父亲的方式。 “你很生气啊。” 元世幸站在她面前,夏舒礼垂首半靠着在不舒服的椅背,手搁在大腿上,视线落点在他穿运动鞋的脚。她并没指望元世幸切身理解家人的含义,他能实用性地吸纳“这些人对向导很重要”的信息就够了。 不过她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她跟元世幸年龄差其实不大,如果当初他们碰巧进入同一所高中,这个同学(或学长)会给她留下什么样的印象?又或者他的社会化更早进入上学阶段,甚至听见过她弹实体钢琴,那样他应该会融入周围环境,在台下礼貌性地鼓掌吧。 “不是对我爸生气,但想到他死的时候,就觉得气愤。”夏舒礼没抬头,“如果我觉醒后及时去登记的话,当时还有人照顾jiejie,经济方面也不会有问题。” 她作为高级向导参军,其他人就可以住进家属院,别的不说,至少肯定没有野狗袭扰,父母不必早出晚归地做各种工作,jiejie也可以享受医疗便利。虽然她拒绝参军的理由是为了能随时给jiejie净化,但谁知道呢?得到及时治疗也不必经历父母去世的话,说不定jiejie的情况不至于恶化到如今的地步。 元世幸可能是笑了一下。“结果你还是想当那个牺牲自己的人,后悔没当成——但你父母不会同意吧?” “谈死人的同意没有意义。” “现在看来的确,反正都要成为向导,何苦等到只剩你们两个呢?” 关于向导的处境,一直有些令人胆寒的传闻。爸妈将夏舒礼看得很紧,千叮万嘱要她隐藏属性,根本不允许她独自离家,但她下定决心的话,也是能办到的。当时觉得生不如死的未来,如今看来也就这么回事。 “如果……”夏舒礼张张嘴,又闭上,一时竟犹豫起来。这些虽然不算她愿意谈起的话题,但也不至于说多刺痛她,只是偶然流出的表达欲让她有种像是被烫到的感觉。 “怎么?”元世幸屈膝半蹲,“我们向导不是一直有什么说什么吗?有什么可苦恼的?” 他将手伸向夏舒礼的下巴,这是个经常被评价为轻浮的动作,但元世幸并没真正碰到她。夏舒礼抬起右手,将食指和中指搭在他掌心,队长状态平稳,他来立易办的事情似乎不包含打架斗殴。她结束快速查探,元世幸手指悬空向上挑起时,夏舒礼就像他真的施加了力气一样抬脸,程度刚好足以看清另一个人。一些半长不长的碎发散落在元世幸的面孔周围,仰视夏舒礼的时候,他眼中有种近乎天真的神气。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哨兵会怎么样?”夏舒礼问,元世幸眨眨眼,嘴唇像是噘嘴一样稍微朝上抿了一下。 “我跟你不太一样,从有意识起就是哨兵,没有觉醒前的过去可以用来怀念或者做对比,也不知道当一般人是什么样的。”他回答,“真要说有什么地方可回去的话,大概是我第一次接受我母亲净化前的那段时间,但我不想回到那里——我的地狱,你不是刚去过吗?” 发麻的感觉在夏舒礼皮肤上飞速流窜,那种虚无、存在但又不存在般的境况,当其时不见得多么痛苦,可在作为人类复苏之后,却让她毛骨悚然。如果这就是元世幸关于生命最初的记忆,很容易理解为什么他视死亡为寻常。 “但你上学的时候,周围都是一般人吧?”她追问。 “那是我第一次进入人类社会,就我的情况和成长环境而言,打个比方,相当于你们的动物学家进入野生动物的栖息地观察。”元世幸轻描淡写地使用了那个代词,“是存在因为工作太累之类的原因感叹不如当一只宠物的现象,但他们中会有人认真设想如果自己作为猩猩或者鬣狗出生,能度过怎样的一生吗?即使有也很少吧。” 夏舒礼慢慢点头,试着将元世幸的话同自己的知识结合,不同人种之间互相不将对方视为人类的历史是血腥残酷的,而动物学家通常的做法,与她所见的元世幸也并无相似之处。她想起中学课本上常年与黑猩猩共同生活的生物学家珍妮·古道尔,但古道尔还是会经常重归人类社会介绍观察所得,享受名誉和地位,而元世幸显然已经没了自己的“人类社会”。 “我刚才在想,如果人死后有要去的地方,我不想在那儿遇见我父母。”她说。 元世幸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夏舒礼正等他发表评论,他却忽然站了起来。她的精神场如梦初醒,意识到jiejie已经出来了。未等夏舒礼回头,jiejie三步并作两步靠近,抡圆胳膊扇了元世幸一记耳光。 “……你打不到他的。”见jiejie有些疑惑地屈伸手指,夏舒礼说,也站了起来。元世幸有意的话,盘旋在他体表的原始能量至少可以将jiejie打他的力道原样奉还,那一巴掌几乎没发出声音,可见是把力道尽数抵消了。 “行啊,你俩穿上一条裤子了。”jiejie的矛头登时指向她,手也是,“在外边求婚呢这是?你以为你们是梁山伯和祝英台啊?” 她挡住jiejie的攻击,一拉一勾,将jiejie绊倒在等候椅上。近处有人“哎——”地惊叫,jiejie吃了一惊,几乎气笑了,紧接着一跃而起,空气中的热度登时腾地改变。或许是一母同胞的原因,黎盈夏在精神失常的时候用能力攻击meimei基本不产生直接效果,夏舒礼受伤主要是由于摔倒之类的。但此刻jiejie眼神清明,纯粹是怒不可遏,那就说不准了。 她警戒了片刻,暗自计算闪避角度,随即,精神场反馈的信息刚传进大脑,夏舒礼便看见队长接住jiejie跌倒的身体。尽管她清楚甲级哨兵的能量,也从无对抗的念头,但如此直观的力量呈现,还是抑制住了她的呼吸。神色各异的医护人员和病患的围观中,元世幸将jiejie放在椅子上,夏舒礼上前抓住jiejie的手,摸过jiejie的头颈。 “稍微震动了她一下,总不能在走廊里动武吧。”队长俯在她耳旁轻声说,“不过看样子,我们向导不止会净化,还会打架呢。” 负面情绪造成的部分无法避免,除此之外jiejie的情况没有恶化,夏舒礼也不能期待更好的结果了。她将袖子勾到掌心握住,擦掉jiejie的眼泪。 “之前也出外勤,做过基础训练。” 护士们推来轮床,将jiejie抬到上边。床被推走时,非常严厉的郑护士长冷冰冰地警告夏舒礼别再随便靠近jiejie,除非得到她的允许——真可怜,都病成这样了,meimei还不懂事,大概是揣着这样的想法吧。夏舒礼穿过尚未散去的人群,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她擦肩时暂停,元世幸跟着她。 “错不在我,所以不想被她打。”夏舒礼说。 “那错在我吗?”元世幸以随意的口吻问,“还是说,又是世界太烂的错?” 责怪世界也同样毫无意义,不过每个人能做的有意义的事大概本来就没几件,至今夏舒礼的成就也不过活着而已,可仅此也足以暂且领先许多人。 “我死的时候,”她说,“你也会死吗?” “顺利的话,会的。” 元世幸停步,于是夏舒礼也停下了,但没有回头。 “一起死吧?” 这是没必要表态的设问,夏舒礼已经转向其他选择的可能,人们不会无缘无故给向导开出高昂的报酬,更何况从她成为佣兵时起甚至更早,死亡便如影随形。 离开立易前的时间过得相当混乱,护士们对夏舒礼的存在烦得要命,jiejie苏醒后便要求见她,原谅了她一小会儿,又改变主意,而且接下来的两天一直如此反复。精神状态恶化时,她试过放火要求出院、拒绝吃药、用跳楼要挟逼夏舒礼辞职以及咒骂自己为什么倒霉到有这种meimei,恢复理智后她对医院的人和病友道歉,但不对夏舒礼。夏舒礼则忙于尽可能别受伤,以及监控jiejie的伤情。 能喘口气的间隙,她更多地了解了jiejie的住院生活。鲜花供应源是隔壁病房的端木汐,即便不是每天也最多隔日的赠礼来自她母亲,那女人在女儿前半生都几乎不闻不问,放任女儿从青春期开始酗酒和暴食,丈夫去世后却仿佛突然觉醒了母爱,用力过猛地嘘寒问暖,而这妨碍不了端木汐的胰腺炎反复发作。端木汐比夏舒礼和jiejie大几个月,形貌憔悴,对那些花束不屑一顾,更不关心就母女而言相当古怪的行为和花种选择背后的原因。她总把“死了算了”挂在嘴边,但严格遵从医嘱,对治疗十分配合。 门诊二楼大厅有架公共钢琴,是设计浮夸但品质乏善可陈的那种三角钢琴,陈旧且落满了灰,音倒勉强还能调准。jiejie在夏舒礼面前坐下,弹了一段舒曼的《节日序曲》,又招呼她过去。夏舒礼按下前三个音,然后摇摇头,收回了手。有那么一会儿还挺不错的,jiejie东一段西一段地弹喜欢的曲子,抱怨自己当前的拙劣,周围人稀稀拉拉地鼓掌。一些jiejie自创的小曲也混入其中,反正没人发现得了。 “真的?你对他的精神场的解读是没有光的房间和钢琴?”回到病房,听完夏舒礼此前没时间讲的关于元世幸的说明,jiejie脸皱了起来,“呃……你还怪浪漫的。” “没什么浪漫的,每次给他净化都有至少一半可能同归于尽。”夏舒礼说,“他的情况很特殊。” “你们都有毛病。”jiejie一锤定音,将头发捋上去重新扎,那道疤一下子呈现得非常清楚,“你喜欢跟危险的家伙玩明明也不是一两天了。” “除了工作,我什么时候跟危险的家伙在一起过?”夏舒礼打开抽屉翻找药品,记住每天什么时段吃什么药是个麻烦事,而且这两天吃药的情况乱七八糟。 “你什么时候又跟不危险的家伙在一起过了?你个独行侠。”jiejie一边盘发一边嗤笑,“你对他们那个态度,就好像他们很正常一样。这跟给他们群发短信说我爱你有什么区别?” 夏舒礼数着药片,打算抓紧和平时段塞她嘴里。“你听起来好像以前那种,说女生被侵犯是因为穿着暴露的人。” 药吃好了,晚饭吃到一半,jiejie又哭起来,夏舒礼拉她到身边,捂住后脖颈将她护在肩膀上。痛了会哭,怕了会躲,被冒犯了会生气,随着她们只剩彼此,渐渐形成了这些事由jiejie做两人份的惯例。夏舒礼不想知道周围发生的事本该带给自己的感觉,可jiejie又不许她忘记。 你好难过啊,她想,我没有这么难过,不过好像,也不太愿意想象你将来在没有我的人间或许能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