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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九二 硬仗(5)

    回到营帐,互相帮忙卸掉甲胄,累得浑身发软的王小林仰面躺在床位上,舒舒服服地呻吟一声,觉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了。

    不只是他,能回到营帐没有被送去伤兵营的战士,基本都在卸甲后第一时间躺在了床位上,无不一副精疲力竭无欲无求的模样。

    队正王森坐在小马扎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不时龇牙咧嘴倒吸口凉气,白天顶着盾牌跟钱仲殊死较劲,现在感觉肩膀都要裂开。

    回头看了看或歪或躺的部属,王森苦笑一声。

    这些家伙平日里要是敢这样没个正形,他的脚早就招呼过去了,但现在他莫说没有责怪的意思,甚至想给作战悍勇的家伙端一盆洗脚水。

    队正当然不可能给战士端洗脚水,军中上下有别等级森严,不过表扬几句怎么都是可以的,今日大伙儿作战奋勇,表现都很好,值得好好褒奖一番。

    目光扫过那些空空荡荡的床位时,王森眼神黯然了些,出战时全队齐齐整整,回来的时候少了十几个,那几个受了重伤呆在伤兵营治疗的家伙,也不知能不能挺过来。

    今日他所属大营在战阵上跟反抗军搏杀了两个时辰,但他的队伍跟钱仲队激战的过程远没有那么长,半途就给换到了阵后。

    没有人可以连续拼杀两个时辰。

    半个时辰也不行。

    也亏得是被换下去了,实话说,跟钱仲队较量到最后,王森已经有些撑不住。

    现在想想王森还有些后怕,钱仲队的战士太过悍勇,那股不要命的势头哪怕是事后回忆起来,依然带给他浓厚的压力。

    不过王森也看出来了,两队战到最后,不仅他跟他的部属快要撑不住,对方也快坚持不下去。

    被破了四五个小战阵,这几个小战阵里的战士半数折损掉了,不是当场阵亡就是受了重伤,能成功脱身后撤的只有一半。

    好在在那之后他彻底稳住了阵脚,钱仲队也放缓了攻势,所以后面那大半截拼斗,双方都没增加什么实质伤亡。

    后半截的战斗说起来有些敷衍了事的意思,但身在其中的王森却清楚,那是双方在全力拼斗下,势均力敌达成的微妙平衡。

    在此期间,若是有人露出大的破绽,那伤亡不仅会瞬间扩大,整个队伍都可能崩溃、大败,被另一方追着收割人头。

    “不幸中的万幸,今日一战后,本队短期内不会再上阵,可以暂时远离凶险。”一想到不必再面对凶残的反抗军,王森由心感到轻松。

    他不仅为自己感到轻松,也为本队其他老熟人轻松,最重要的是,为王小林松了口气。

    白天的激战让他的队伤亡四分之一,这样的战损足以让他们暂时远离战斗,获得休整放松的机会。

    伤亡四分之一,这么重的战损放眼整个大营,都没几个队比得上——王森甚至觉得肯定没有一个队能跟他们比。

    毕竟从整体上说,今日大军的伤亡很小。

    “老爹,你今天实在太厉害了,我头一次知道,你拼杀起来竟然那般凶猛,简直跟一头老虎差不多!

    “要不是你顶住了晋军的凶狠攻势,今天咱们队肯定会栽!来,我给你好生揉揉,可不敢让这功勋卓著的肩膀坏了。”

    王小林不知何时离开了床铺,来到王森身后为他揉捏肩膀,说这话的时候他一脸敬佩——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敬佩过他的父亲。

    得到儿子的认可、尊重与夸奖,王森浑身的疲累与浓烈的黯然,在刹那间消散了大半,脸上也有了笑容,不无得意地哼了一声:

    “我第一次在战场上杀人时,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这么多年我杀的人都够组成一个队了,你今天看到的不过冰山一角,差得远!”

    王小林一副我知道你在吹牛,但我不想跟你较真的样子,笑嘿嘿地道:

    “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老爹你在西域做什么我反正不会知道,你就算说你杀了胡子的百夫长,我不也只能道一声佩服?

    “反正老爹你今日神武不凡,我算是涨了见识。”

    王森年轻的时候府兵制还没完全崩溃,作为府兵去西域戍守过。

    王小林从小就听王森吹牛他在西域如何如何骁勇,杀胡子如杀狗一般,要不是顶头校尉不做人,他早就该升迁当官。

    王森又哼了一声,一把拍掉王小林的手,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行了,别跟我这献殷勤,真要佩服你老子,就给我滚去睡觉,明日早些起来修炼,御气境都没到,指望你帮忙都帮不上。”

    跟之前净喜欢偷懒耍滑不同,经过今日战场这一遭,王小林心智成熟了不少,当下便拍着胸膛保证:

    “老爹你放心,我明日必定早起,争取一个月,不,半个月晋升御气境!

    “那帮晋军太他娘的凶狠了,发起疯来连命都不要,今天我好几次差点儿被砍死,不晋升御气境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王森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表示自己是个吝啬言辞、格调很高的严父,不看王小林怎么说只看他明日怎么做。

    没多久,营帐中鼾声四起,一众战士包括王森在内,都早早入睡。

    中军大帐,大将军杨佳妮,建武军节度使吴俊,侍卫亲军上将军陈雪陇,监军韩守约齐聚一堂,总结今日的大军作战情况。

    先开口的是韩守约,他瞥了陈雪陇一眼,皮笑rou不笑地道:

    “陈将军,今日一战你部可是半点儿战果也没有,一整日拼杀下来,那晋军大阵依然稳如泰山。

    “到了下半日,对方更是时不时有部曲突进你部战阵,看那样子不像是你在进攻,倒像是对方是进攻方。

    “早上陈将军出击的时候,本官还以为就算今日不能建功,至少也能杀杀晋军的威风,但照今日的势头,陈将军莫说击败晋军,只怕很快就要维持不住攻势了吧?”

    最后那句话,他故意把情况说得恶劣,以讥讽的语气来激励对方明日奋力作战、扭转局面。

    陈雪陇冷着脸:“你一介文官,懂什么战阵,我劝你谨言慎行,免得贻笑大方。”

    韩守约见陈雪陇今日明明没什么进展,态度还能如此硬气、恶劣,不由得动了一分真怒,阴阳怪气地道:

    “我的确是文官,不太懂战阵之道,但我眼睛没瞎。

    “陈将军,你要是不行就不要逞强,我看明日也别让建武军看着了,叫他们袭击晋军侧翼,为你部正面进攻分担部分压力,岂不是方便你杀敌建功?”

    吴俊闻言眉头一挑,来了些精神。

    陈雪陇乜斜韩守约一眼:“大将军在此,大军如何作战,哪有你这个大头巾置喙的余地?韩大人要是觉得无聊,我帐中有几本诗集,送给你读一读如何?”

    侍卫亲军有禁军的骄傲,既然已经独自出战晋军,那就是要靠自己战胜反抗军,如今不过打了一天,又没什么损失,这就让建武军从旁相助,他的颜面往哪儿搁?

    韩守约正要反唇相讥,杨佳妮已是淡淡开口:“明日侍卫亲军继续作战。

    “陈将军,反抗军虽然有境界优势,但只能在开头猛攻一阵,只要顶过了这轮冲击,后面就是你部放手施为的机会,侍卫亲军要懂得把握战机。”

    如何把握战机,如何制定战术调整战法,那是陈雪陇这个上将军的事,她不想越俎代庖,也懒得越俎代庖。

    陈雪陇身为上将军,没道理连这些事都做不好,他要是做不好,就不配做这个上将军,早早退位让贤为好。

    陈雪陇抱拳领命。

    ......

    翌日,两军再战。

    作为进攻方的侍卫亲军,维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体面与尊严,也保持着自己作为进攻方的战法战术,依旧在开战之初向反抗军大阵发起了冲阵。

    经过昨日一战,侍卫亲军已经知道今日很难突破敌阵,故而没有全军都冲出去,第一阵只让一个大营上前。

    昨日出战过的反抗军部曲,今日自然不会再战,第九军甚至都没有出营,一面在营中休息一面防备建武军。

    若是建武军袭击反抗军大阵侧翼,他们从营中集结杀出,可以自有利方位给予对方痛击,配合大阵同袍收获一些战果。

    最不济也能镇守军营,接应同袍退入大营。

    这一日的战斗跟昨日并无本质差别,两军拼杀一整日,都没有显赫战果。

    与昨日不同的是,反抗军没了因为大意轻敌而冒进的损失,各部在进攻初始都给了侍卫亲军很大压力,战斗结束之时整体伤亡明显比侍卫亲军小一点。

    侍卫亲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依照陈雪陇的布置,挡住了反抗军第一轮猛攻,阵脚没有因此产生大的动-乱。

    反抗军做得好的地方在于,他们在第一轮猛攻没有取得实质进展后,及时收住了突进的势头,后续没给侍卫亲军可趁之机。

    一日大战结束,双方鸣金收兵,两军各自回营的时候,表现出了很大的不同。

    辛苦鏖战一天,没有取得多大杀伤,侍卫亲军当然是分外疲累,起初看到反抗军时那种迫切想要击败对方,建功立业而后大掠四方大发横财的心思淡了不少。

    反抗军各部则颇为振奋,无论将校还是普通战士,都隐含一种激动之情。

    各营各队,都在今日实验了昨夜各自制定的战法战术,虽然没能突破敌阵,但在施行过程中都有所得。

    有的被证明是错误的,立马就被抛弃,有的被证明是正确,于是决定改善、发扬。

    在激战过程中新发现的侍卫亲军作战特点,尤其是可供利用的地方,则让将士们如获至宝,都等不及要回营去研究讨论,制定新的更有针对性的战法战术。

    对反抗军将士而言,这是一步步击败敌人的征程,也是一步步靠近胜利的过程。

    每每能抓住向前一步的可能,都能让参与讨论战法、制定战术,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将士们衷心振奋。

    这样的战斗过程,能让他们一点一点感受到自己积累起来的优势,也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在一点点变得比敌人更强,各种努力的反馈不仅及时,而且关系每个人生死荣辱。

    多长进一点,自己死亡的危险就小一些;多努力一点,身边的手足兄弟就能少死一些;再拼命一点,全军流的血就会少一点。

    更积极一点,那就是杀敌建功、保家卫国!就是自己与家人亲友好不容易得来的美好生活,得到了更加坚固有力的保证!

    大战若是胜了,是他们每个人的功劳,大伙儿都出了力,皆能与有荣焉,败了——当然不能败。

    大伙儿费尽心思一面奋勇杀敌,一面观察敌军,一面在战后不顾疲累研究战法,可不就是为了避免战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