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男人和臆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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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希·科莱茨的脸也总是出现在他脑子里,或许因为他是近日来为数不多跟自己有过“交谈”的人。少校又瘦又沧桑,看起来阴郁可怜。他的声音低而沙哑,气质也多了点若有若无的温驯。他老看他,用一种陌生又好听的语言要求他的回复。 你难道听不懂我的话了么?那是你母亲的语言啊。 我没有母亲,他想,我不应该听懂你在说什么。 克莱茨跟她吵架了,真可怕,他怎么敢跟穿军装的女人高声讲话?他知道克莱茨已经不是少校了,尽管克莱茨可能还不知道。他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里面是美丽的西装和衬衫。他看上去好英俊挺拔,不,比这更好,他看上去像个男人。但他并不是,他也是奴隶,只比自己好一点。 可怜的约根小狗轻轻啜泣,乳钉摩擦,引起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疼痛的地方离心脏好近,悲伤的几乎逼出泪水。 克莱茨不是少校了。他也有自己的恶魔---年轻的女人,有鹰一样习惯掠夺的眼睛,偶尔会倚靠在他怀里,她们都喜欢这样,用他们的残破身体将自己包裹,好像那是猎来的华丽皮毛。克莱茨的恶魔有深色头发,深色眼睛和被晒的苍褐的肌肤,像泥土和岩石的精灵。她是狙击手,有简单的米迦斯名字。他知道被她进入身体的感觉,迈耶也知道。也许他应该为克莱茨感到侥幸,他的恶魔只是一个孩子,一个对他爱不释手的孩子。 恰尔洛夫谈笑之间总是有意无意的搂搂他的肩膀,摸摸他的大腿,每次科莱茨都不易察觉的随着动作颤抖一下。她向他索吻,被无情的拒绝后粗暴的强迫他扭过头和自己亲热。科莱茨的脸颊留下两个红色指印,嘴唇湿润潮红,羞愤不堪。她禁止科莱茨离开座位,让他像笑话一样作陪。被忽略过几次后,她甚至不怎么跟他交流,把他晾在那里,靠在另一个男人怀里专心致志地和朋友一起逗弄施密特。 他表演了小提琴,结束后一丝不挂。跨坐在狙击手恰尔洛夫的腿上时他和那个金发男人对上了眼神,只需一眼就明白彼此都是瓦耳塔的产物。英俊金发男人总是格外倒霉,他望着那个强颜欢笑的副官,感到明快和宽慰。即便也许永远不会被允许交流,这一刹那的共情和倾诉已经足以让他珍惜许久。 “你是约根·舒勒么?”灰色的男人用陌生的语言问,“我是莱因哈德·赫尔佐格医生。” 他轻轻把手抽出来,脑袋靠在军官怀里。 “你听不懂我说话么?”医生皱着眉头问,“我认识您的父亲,在埃尔多夫的新年音.....” “他听不懂,用米嘉斯语。”军官打断道,大腿顶了顶他的腰椎。 “抱歉,我不会说您的语言,可以用米嘉斯语么?”他温顺的复读,嘴角挂着微笑,习惯性回头看了看军官寻求认可。 她吻了吻他的额头。“不用道歉,傻孩子,小狗学会一门语言就很棒了。” 他脱掉衣服,只穿内裤,平静的躺在床上接受检查,随后聆听客厅里的争吵。 “什么叫营养不良?我可没饿着他。” “他已经快被逼到绝境了。” “想被撤销蓝臂章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货色。” “至少不能再这样.....” “我为什么要给敌人好日子过?” “您想他死么?” “你完蛋了,我会给费多申科写信的!” 砰地一声,门紧紧关上,气流撞击木板卷起一阵漩涡。 真闹人啊,他翻了个身,心满意足的享受被温暖绒线毯子包裹的珍惜触感,我居然能听懂医生的外语,我真是只聪明的狗。 他长胖了一点,裤子勉强可以挂在盆骨上。刘海太长了,遮住眼睛,视线总不大清明。但这没关系,他不需要看,不需要明白,不需要知道任何东西,能听懂指令就够了。主人还是偶尔揍他,不过不是往死里打的连踢带踹,而是点到为止的警告和发泄,他只要抱住头在忍不住的时候发出微弱的哼鸣就不至于被折磨的太惨。 “起来!”她拽动项圈,把他拖到餐桌前的软垫扶手椅上瘫坐。“嘿,小音乐家,”她粗暴的拍打他的脸颊,“你还在里面么?” 谁是小音乐家?他不明白。 “别害怕,“她说,“以后我会好好对你的,吃吧。“ 吃什么?他困惑的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了?进食是罪过,快乐也是,我应该无时无刻都痛苦才对呀。 她确实开始优待他。她喂他吃饼干,香槟巧克力,燕麦粥和热乎乎的鸡rou。很好吃,每一样都很好吃,好吃到几乎要唤醒过去的回忆。这些都是正常的食物,不是那种从肛门,从鼻腔,从喉咙里打进去的可怕糊状物,也不是冰冷的营养液,直接注射进血管。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吃的,有味道,有口感,有纤维和滋味儿的食物。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细细享受。咀嚼的感觉陌生而美好,他短暂的成为人,能感受到灵魂在复苏。 他开始穿衣服了,不是为了取悦她,而是真的开始穿衣服。他每天都换新衣服,皱巴巴的长袖睡裙,棉制背心短裤,丝绸晨袍,都是非常柔软轻盈的面料,一点也不会弄痛皮肤。 她在床上搭了一个小窝,用柔软的绒毛毯把他包裹起来,这种感觉很美好,好像他是什么珍贵易碎的水晶皿,必须好好保护。他蜷缩起身子,脚后跟贴住大腿,像胎儿一样安睡,睡的又沉又多,似乎已经一个世纪没有休息。 而她呢,她回家头件事儿就是把冰凉的手塞进他温暖的怀里,有时是腋下,有时是个腿缝和鼠蹊的空隙,有时是小腹和绒被之间,吸取被储存一天的睡意。“宝贝,“她用脸拱他的胸口和脖子,又吸又亲,呼吸撩的他rutou发痒,“好香,好暖和,快,抱抱我。”她和他一起酣睡,直到晚上才吃点豆子罐头果腹。 “你喜欢这样么?”她用冰冷的手贴住他的大腿根儿和肋骨。“你喜欢这样的生活么?” 他带着微笑,将头再次埋进洁白柔软的被窝里。 灰色的男人常常来看望他,大约一周一次。他从不被允许迎接,都是蜷缩在某团柔软的织物里静静等待。灰色的男人为他脱下衬衫,听诊器在苍白柔软的胸膛如蛇一样移动。他缓缓眨动眼睛,根据指令吐息,任凭摆布,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男人身上。他看起来是那种再普通不过的高级知识分子,皮肤柔软苍白,眼角有皱纹,嘴唇是一条微微向下撇的缝。 “我是莱茵哈德·赫尔佐格,”他耐心的介绍,周而复始,“这是我们第四次见面。” “您好,莱因哈德·赫尔佐格。”他听到自己无意识的发出声音。我已经见过他四次了么?他困惑的闭上眼睛,不理解为什么灰色的男人要周而复始的打断自己珍贵的睡眠。但他喜欢莱因哈德·赫尔佐格,他穿的很漂亮,浅灰色的羊毛背心,发光的白色衬衣和深灰色外套,大小非常合身,只是因为配色而显得寡淡,几乎隐入背景。莱因哈德·赫尔佐格,埃里希·克莱茨,马克西米连·穆勒,贝卡·斯米尔诺夫,鲁道夫·施密特,赫塔·恰尔洛夫,柳鲍芙·菲拉托夫,他在脑海里重复着这些名字。他喜欢连名带姓地称呼他们,就像在观看一场电影。每想起一个名字,他就会跳入万华镜一般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名字不是由字母而是有无数帧影片和光怪陆离花纹组成的幻境,一切都扭曲变形,只有他安静的浮在空中观看。这些名字对他来说是相似却独立于主人的存在,好像某种生物或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仙境。 埃里希·克莱茨是小提琴,白色的花,锁在盒子里的小兽和许多许多书。他看到金发男孩骑着骏马在山野间奔驰,哭泣的少年蜷缩在小小的坟墓边流泪,埃里希·克莱茨是摇摇欲坠,装满秘密的房子。 马克西米连·穆勒是血淋淋的故事,乱七八糟,堆成一团。马克西米连·穆勒里有一只慌张的小狗,横冲直撞,不住呜咽,嘴里叼着项圈,却只是原地打转。 鲁道夫·施密特让他想起一条狭长小巷,地上布满破烂的招贴画。他总是饥肠辘辘,鲁道夫·施密特,多么可爱的名字,多么可爱的男孩。为什么想起他就会落泪?前一秒是阳光和巧克力,下一秒就变成黑暗里腿部传来的刺痛。“原谅我,约根,请你原谅我。” 有南绍尔堡的口音的鲁道夫,你为什么要一边弄疼我一边请求我的原谅? 他闭上眼睛,周身战栗。 柳鲍芙·费拉托夫是滚滚而来的沙尘暴,沉重粗鲁,把世界搅的天翻地覆。他不敢在这个名字里待太久。 贝卡·斯米尔诺夫是用毛线和布料做成的花朵。她是漂亮的瓷娃娃,指尖和头发里藏着钢针。她是一双盛满雾气的眼睛和没有味道的糖果,鲜艳如血。 赫塔·恰尔洛夫....... “从今天起,您的健康由我负责,请相信我,好么?”赫尔佐格声音像一缕烟,等抵达他脑中时已经所剩无几,取足够截断他的思绪。 好么?好么?好么?好么?多么奇怪的问题。什么好么?好么什么?他能说好么?小狗怎么能决定呢? 莱因哈德·赫尔佐格是什么?是潮湿的青苔,震颤的眼球,还有一点粘在手指上的墨水。 见他没有反应,男人叹了口气,伸手撩开他的衣襟,将冰冷的听诊器按上去。他被冷的缩了一下,也顺势伸出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外套。这真是一件非常漂亮的衣服,厚实而柔软,叫人看一眼就带上温暖的倦意。 “手平伸直,孩子。”男人用哀悼的声音复述。 他照做,单薄的睡袍挂在瘦骨嶙峋的胳膊上,像不被需要的张贴画一样垂下。指尖也因此碰到对方肩膀上一块略微粗糙的布料。他下意识的用手去捻,纹丝不动。 男人见状所幸将它转过来展示给他看,“缝上去的,摘不下来的。”奇怪的标志,剑和钥匙十字交叉被叶冠包围。 “我可以摸摸它么?”他慢悠悠地问。 男人点点头,于是他伸出手,用苍白发冷的指腹轻轻划过凸起的纹路,好像在研究些什么。 “您很喜欢它,它让您想起了点东西?”男人有些期待。 他没有说话,还在思索。一直坐在身后的女人踢了踢他的膝盖,“说话呀,约根小狗儿。”她穿的大约是那双有金属底的高跟皮靴,因为他的关节穿来一阵刺痛。他不喜欢那双鞋,他经常在自己的肚子,大腿,胸口甚至脸颊上看到它。漂亮的棕红色短皮靴,鞋跟碾过rutou时会留下持续几天的红肿敏感,鞋尖接触yinjing和小腹时会导致火辣辣的酸痛。他舔过它,舌尖也被金属搭扣弄破,好在鞋子是红色的,血也是红色的,她没有在意,又或是它本身就用血染红的。 “我想,”他沉吟半晌,若有所思的说,“它的图案有些眼熟。” 说完,他严肃的拉开睡袍,扯下内裤,露出鼠蹊部生有金棕色绒毛的部位,下面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一个圆形的纹章,“我也有一个和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