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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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苏晏如原本在家里的衣服和必须物品就被拿了过来,苏时宴还擅作主张地吩咐人拿来了他们家的相册,不过没有交给她,而是放在了自己的书房里,苏晏如跑过去讨要,说想要那张全家福,苏时宴也知道自己没什么资格独占人家的照片,哪怕他也需要一些慰藉去填补自己面对苏应缇死亡事实的悲伤。 苏晏如是清楚的,她心里明白这个爸爸对自己的mama抱有很深的感情,于是没有要来其他的照片,在她心里其实是觉得苏时宴可怜的,以前听mama说他的夫人也早夭了,之后就没有再娶。而心里一直珍爱着的自己的母亲又是他的表妹,无法在一起,也早早去世了,他一定心里很难过的。 不过她这副谅解的小大人模样落在苏时宴眼里倒是让他哑然失笑了,说到底还是有些上位者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他也更觉得心疼这个懂事的小女孩,觉得她怕老是看母亲和外公的照片让他这个新爸爸不高兴,殊不知实际上人家反而是觉得他可怜,把自己的东西送给他安慰他罢了。 大人总是这样的。 这时候还是暑假,苏时宴每天都要去公司,家里就只剩下兄妹三人和一众佣人,苏晏如起来还担心佣人会不会也会用那种同情的目光看她,但是事实上她的担心多虑了,第一天苏时宴特地叫佣人都出来迎接就是暗地里告诉所有人这个孩子很重要了,所以没人敢怠慢她,更别提同情她了,谁敢同情苏家本家的小姐呢? 三个人在家里也没什么可玩的,苏振鹭提议要看动画片,然后就看哪部动画片,苏鹤屿和苏晏如吵了起来。苏晏如点名要看芭比,苏鹤屿觉得芭比无聊透了是小姑娘才爱看的幼稚玩意儿。 “那你想看什么?”苏晏如气得小脸通红,她不允许别人侮辱芭比! “海绵宝宝。”苏鹤屿也皱着眉。 “我还以为你多有品味要看什么大人才看的东西呢,原来你看海绵宝宝?” 自知被嘲笑的苏鹤屿涨红了脸,刚想吵回去,苏振鹭就大声提议道:“meimei初来乍到,让她先看芭比嘛。” “嘁。”苏鹤屿很听哥哥的话,切了一声就同意了。 苏晏如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好笑了,也嘁了一声。苏振鹭看着终于有点小孩作派的晏如觉得这样才对嘛,一个meimei显得比自己这个哥哥还老成,那算什么话。 于是三人排排坐,开始看起了芭比之梦幻城堡。本来苏鹤屿对此不屑一顾,但是也没别的可以娱乐,索性就看了,接着越看越入迷,看完之后吵着要继续看芭比。 “女孩子才看的幼稚东西~”苏晏如学着他之前的样子阴阳怪气道。 “那,那是我一时误判了,你不想看吗?不想看就拉倒!”口嫌体正直的苏鹤屿。 于是三个人看了一下午芭比。 临近晚饭的时候,本家的爷爷,也就是苏时宴的爸爸来访了,说是来看看晏如,不过三个人都觉得这老头没安什么好心。苏晏如以前参与的苏家聚会的场合并不多,大多数时候都是远远的看见苏爷爷和别人谈笑风生,那时候她还叫他大外公,现在就要改口喊爷爷了。 “晏如,看起来你状态挺好的呀。”老人将外套递到女佣手中,微微低下头笑着看向晏如。 “是的,爷爷。” “爷爷?”老人有点怔愣,接着反应过来一定是苏时宴让她改口了,就问:“时宴舅舅让你喊他爸爸了?” “嗯。”苏晏如抬起头,但是她年纪确实还小,尚不能长时间和身上不自觉带着上位者俯视的爷爷对视,率先败下阵来,但是外公叮嘱过她,觉得直视对方眼睛不舒服的话就数他眼角的皱纹吧。于是她就开始数,发现叫他爷爷似乎有些对不起他的脸,他实在保养得太好了,甚至都没有苏时宴额头常常皱眉生出来的川字纹。 爷爷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然后往花园走,晏如三人就跟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晏如外公对这位哥哥评价很高,说他年轻的时候对生意很伤心,居然还能让已然十分庞大的苏家本家又上了一层楼,也是从他那时候期,苏家才能称得上是权贵,以前不过是富有而已。 “晏如,振鹭,”爷爷并没开口喊苏鹤屿的名字让晏如十分奇怪,回过头看两兄弟,发现两人神色如常,便没多想,就接着听他说:“你们上小学了,有些事情也该明白了。” 他边走边说,手指轻轻地划过此时尚未开花的花丛的绿叶,苏晏如觉得他这个动作有些许残忍,或许残忍的也不是划过一片绿叶,而是其他的东西。 “我们苏家,发家史是很残忍的,不管你们能不能接受,我都必须要说给你们听,成为上位者的过程中,总有不能轻易让人知道、需要尽力掩盖的血与泪。在我还小的时候,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了——” 一九六五年,苏启然12岁,因为提前得知了即将要爆发的不可预知多大规模的社会阶级冲突,这得益于苏启然的父亲眼看六路耳听八方的交友网,任何事情在真正开始之前都会有风声走漏。那时已经四处流言四起,那位大人物对当时的国家和领导人并不满意,但彼时大家都很乐观,一是那位已经年岁已高,二是政权把握在他们手里,那位怎么翻起波浪?屠过龙之后,就该退场了。那位告知苏启然父亲的友人如此调侃道。 但是苏启然的父亲在这些茶余饭后的八卦中嗅出了一丝不对劲,于是毅然决定迁到香港避避风头,按理说,他作为一个仅仅是商人发家的老百姓(也许?)不应该担心政治,更应该担心经济和相关政策。后来苏启然问他父亲,他说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推着他一定要离开大陆。为此他损失了大陆大部分的生意,别人看他走的如此匆忙,以为他欠下了不知数目的大额赌债,或是得罪了某位人物,此举是逃难去了。 大差不差吧,逃难是真,其他是假。 来到香港后,他们家一下子从东部闻名的大族变成了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况且这时候香港并未回归祖国,仍然是英国的殖民地,当地华人行事依旧要看白皮猪的脸色,并且在当时社会背景下,除了肤色矛盾之外,华人内部的阶级矛盾也非常之多,所以哪怕财力雄厚如苏启然的父亲,也依然随了那句老话“强龙不压地头蛇”。 第一个接见他们的是某公司的高管,甚至连老板都不是,摆明了瞧不起穷苦的内地人,觉得内地人短视,一股子穷酸气,有点钱又怎样?不过是自己随手指甲缝里撒下来能砸死一个底层人的零花钱罢了。父亲懂得这个道理,自己来到别人的地盘要遵守别人的规矩,对方没有直接拒绝,虽然也并不太尊重,但至少也是对他们身上的某些特质有认可的。 父亲此举是因为他提前收集了香港本地的资料,发现和彼时内地的分配制度不一样,香港已经有了商品房,而香港的地理位置天生具有优势,并且香港的生意比内地的管制更少,在内地时他的地已经全部给了国家,手里也只剩下一些未要求充公的祖传的老物件,于是他在内地也不能明着富,明面上还是那个地主翻身当农民的苏家老大。 “说跑题了,”苏启然咳了一声,接着说—— 香港的商品房兴起的特别早,哪怕作为在内地有一定见识和眼界的父亲,来到香港也依然被这边的繁华和巨大的贫富差距所震撼了,一时之间他不知道这到底是好还是坏,而彼时的香港房产价格还没有特别离谱,并且前面说到,香港的地理位置有优势,优势在哪里?它将会成为进出口的超级港口,链接中国和日本等等国家的贸易往来,此时外贸在香港也有一定规模了,沿海城市总是能看到很多舶来品,这就是地理优势之一。同时,香港的物价对比内地要高,这很正常,这里是资本主义地区,但正是因此,这里的工资也更高,以后一定会有大批人想来香港做生意或者打工,而这些人的刚需是什么呢?吃饭吗?不是,是黄和房子。 “爷爷,房子很好理解,大家需要睡觉,黄是什么?”苏晏如问。 男人在内地没见过香港的灯红酒绿,很容易情迷其中,而如果有一个美丽的香港女人,站在他面前,收费xx港币一次,或许这是他们两天的工钱,但是他们不会拒绝的,这就是男人的劣根性。 “我们以后可不会这样的。”苏鹤屿不满地嘟囔一句。 “闭嘴!”苏启然呵斥一句。此时苏晏如才发觉那种忽视不是无意的,而是真真实实的在针对苏鹤屿,但是她不懂苏启然为什么要针对自己的亲生孙子,不过眼下她尚且作为一个外人,是无法问出口的,只能暂且按下不表。 看见苏鹤屿一瞬间黯淡的脸色,苏启然没过多纠缠,继续道: 而当时还没有所谓的黄赌毒的说法,那时候也只是内地人对福寿膏深痛恶觉,在香港澳门等地,依然风靡着。不过父亲骨子里还是有着内地人的坚守,所以他没有把目光放在这些事情上面,转而联系这位老板,是希望他能帮自己牵个线,在某地购入几栋大楼,当时这位高管听了之后亮眼反光,因为那时候那块地还算是非常破和偏远的地方,他觉得这个内地人是个傻子,这么差的地方也要,那这个人情,他还必须要给了,中介费,也要赚到裤兜里。于是直接一个电话拨给老板,老板一听也觉得这事可行,毕竟是这个内地人自己要买的,而不是自己坑他的,日后就算这个内地人发现这地方不好,他也没有任何借口能来找自己麻烦。 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成了。而且大楼的拥有者似乎还有点良心,给他便宜了不少钱。当时的香港,比较富庶的地方也就沿海和英国人住的地方,以及几个大学附近,而他父亲则是认为,香港的社会稳定下来之后一定会往中心地区发展,并且随着务工人群越来越多,香港的房子一定有涨幅的空间。 这是个非常有远视、有远见的人,不过后来他也没想到香港的房价会这么离谱,会到了人均占地不足一平方米的地步,不过那就是后话了。虽然对方给便宜了不少钱,但是一次性拿出这么多钱还是有些困难的,甚至他不惜当掉了家里的祖传的物件,只为买这栋房子。 香港那时候是很乱的,乱了很多年,直到回归之后中国介入管辖才好一些,他们一家买了房子之后除了收租还在做一些别的生意,经常遇到黑社会过来收保护费,这群人称呼自己为黄虎堂,他们管理着几个地下赌场,收入颇丰,在此地横行霸道。父亲最初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每次交钱都不拖,很利落地就给了。反而是这个举动让这群恶徒觉得苏家财不外露,一定还能从他们口袋里掏出来更多钱财。于是这群人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绑架了苏启然和他大姐,并开了天价赎金。 而苏家其实掏不出来那么多钱,哪怕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当掉了,也只能堪堪够一半的数目。 拿钱那天,父亲只能带着钱去,到了之后看着被折磨的已然不成人形的两个孩子,眼眶猩红,但是手下只能颤颤巍巍的拿出装满钱的箱子。 对方数完钱后发现钱不够,说他不讲道义,手里有钱不救孩子,自私自利。父亲心中悲痛万分,面上海只能强撑着,咬着牙说自己家里就这些钱,对方带头的哈哈大笑,说那你就只选一个吧,我也不要你再为难了,一半的钱,二选一,很划算。 父亲猛地一个踉跄,似是要昏过去一样头昏眼花着,他知道在这里他说了什么都不算,自己如果接受了,好歹自己一家还能有个安宁,如果不接受,等着他们的也只有死路一条。他心下一横,在两个孩子震惊的目光中选了苏启然。 苏启然讲到此处,面上还很平静,而兄妹三个此时心中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无法想象那是多么绝望的场面,苏晏如情难自禁地将自己代入到苏启然大姐身上,如果自己的父亲二选一选了自己的弟弟,抛弃了自己,自己又该如何,自己能如何?自己能理解吗?自己能不恨吗? 苏启然说:“父亲说他要给苏家留种,但求大丫头下辈子投胎一个好人家。大姐眼里全是不可置信,但是我知道她也不会觉得我不该活,但是她更觉得自己不该死。” 对方又狞笑起来,说你这女儿交给我可是任杀任剐了,遥遥地把苏启然推过来,然后几人押着苏启然强制要求他看接下来对大姐的折磨。苏启然被父亲狠狠抱在怀里,捂着他的耳朵,他觉得自己头上下了一场瓢泼大雨,洋洋洒洒地全部进了他的脑子,他不知道大姐是怎么死的,因为他们一把火把大姐的尸身烧了,他不知道大姐是被烧死的还是被凌辱致死的。正如他也不知道自己没听见是耳朵被捂得太严实,还是自己故意不听的。 父子二人是被扔到家门口的,身上也没有一处好皮。从那之后,家里就变了,不再是那个和和睦睦的家庭,母亲怨恨父亲不能救jiejie,苏启然知道母亲其实不恨他们,她只是恨为什么偏偏自己的女儿死了。父亲受不了家里的氛围,几乎每天都吃住在公司,而他在家里养伤,常常看到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jiejie的照片流眼泪,嘴里一直念叨着jiejie的名字,阿然,阿然,一句一句,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母亲一声一声地呼唤中碎了一地。 父亲深知这群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们这种贪得无厌的人只会觉得他们一家身上还有更高的价值可榨取,于是他暗地里cao作了很多,最终成功牵线了另一地区的黑帮,和对方达成了合作,对方出人来把这群人的头目干掉,然后接受他们的生意和场子,由父亲来运营。 从此之后,才是真正走上权贵的道路。 事情处理得很顺利,黄虎堂本身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一帮亡路之徒,并没有那么厉害,也只能霸占着附近几个街区而已,仅仅是夜晚的两声枪响,黄虎堂老大就死在了妓女身边,随后是惊天动地的一声尖叫。父亲成功接管了五家赌场,两家窑子。 他上任之后没有收保护费,黑帮那边的老大派遣了自己的儿子过来“辅佐”他,这位少爷身手了得,做事也聪明,可以说是下任堂主的不二之选,与其说是辅佐父亲,不如说是让他过来历练,熟悉一下管理事宜。 苏家就迅速地开始有钱了。 但父亲知道这条路不是长远之计,五年后他积累了这几年的分红,数目非常庞大,又购入了附近的几块地皮,并成立了一个投资公司。而这位少爷也逐渐回归了本家,这几家赌场他们本身就看不上眼,少爷这几年和父亲处的也很不错,干脆就全权交给了父亲去管。但是父亲已经在想要慢慢遣散了。 这几年管理赌场,父亲不可避免的与帮派扯上了关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终于在后来宣布香港回归的时候找到了由头,将赌场合并并转移到了澳门,交给澳门专业的人去打理。事后回看,每一步都恰好踩在了风口。于是老年的父亲开始信佛,这么多年每年忌日和清明节中元节,父亲都会办很隆重的法事给jiejie,苏启然说不清那是愧疚,还是后怕。 而这几年,他们一家也无比庆幸,当初从内地搬到香港,这十几年来的内地光景,可谓是让人咋舌,如果他们还留在内地,一定会第一个被拉上街头,不为别的,就为他们是地主后代。 父亲更害怕了,他觉得自己做了很多不人道的事情,也出生在了错误的阶级,一生不再敢回故土,怕面对那扇在他心里无比高尚的旗帜。 1992年,父亲脑血栓急症去世。他在最后清醒的时刻,说希望自己能葬在故土,也希望家族能往内地迁回去。 “他心虚。”苏晏如说。 “哦?晏如是怎么想的?”苏启然一挑眉,停下脚步看着苏晏如稚嫩的脸。他的身影逆光在花园里将脸上的表情藏在了过于夺目的日光中,苏晏如被下午的阳光刺了眼睛,眯了眯才适应,心想他不会生气吧,就开始支吾起来。 “你但说不妨,童言无忌嘛。”苏启然微微蹲下身子,与苏晏如平视。 “...他害怕他女儿报复他,所以他信佛,希望佛能给他一个解脱,但是佛不会给他解脱的。” “为什么佛不会给他解脱?” “佛不在乎人事。”苏晏如说。这是她mama告诉她的,四岁时她跟着mama进祖祠,里面修得很华丽,还立了几座佛像,她有些害怕那些似蔑视的目光,在上香时不小心被烫了额角,留下一个浅浅的疤痕。她问mama是不是佛祖生她气了,mama说,不是的,佛祖不会迁怒于任何人,因为佛不在乎人事,只在乎人心。 所以太爷爷那样害怕,只因他心有疑虑,发心不正。 “佛不在乎人事...”苏启然微微垂下眼睛开始思索这句话,“这是你mama告诉你的?” “对。” “你mama...你想知道关于她的事情吗?” 在苏晏如期许的目光下,苏启然又缓缓道来她完全没见过的母亲的另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