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站队

    刚被父亲带来对岸的那天，天空雾蒙蒙，阴气沉沉。

    喜庆的体育盛会刚过去一年多，母亲去世还未半月，许久未经过如此漫长的寒冬。

    那时meimei频频感冒，父亲还没找到新的保姆，我便自觉承担起meimei的饮食起居，每次早中晚起来给meimei煮粥热饭，温好感冒药，打伞陪meimei穿过雪包裹的陌生他乡。

    仔细想来，那时的我也不过是个刚升初一的懵懂女生，失去重要的亲人后跌跌撞撞也要咬牙前进的坚强小孩。

    只是依赖meimei而已，怎么会一步步变成现在这样失去meimei，还要失去和meimei一样最爱的人的局面呢。

    父亲让我们去的是所谓初高中部连在一起的国际院校，在学校学习的孩子们非富即贵，姐妹会兄弟会的苗头早已过了萌芽期，站立在学生顶端的恶霸团体枝繁叶茂。

    在贪污腐败的社会现实下，一帮还没长出所谓愧疚心的孩子们无恶不作，学生会是第一大灾区，父亲按头想送钱让我加入。

    校长办公室里绿植较多，盆栽亮着冬日微薄的光，余光瞥见父亲送的礼盒不去猜想背后的价格数字，只是平静地告诉父亲与校长，我想多做数学题没时间去什么学生会。

    我永远记得父亲那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无法理解父亲此前叫我由三变两点一线的诘难，在家、学校、兴趣培训班理所应当剔除妨碍学生本分的目的地，教科书里的小明暑假运动路线永远不会在我身上重现。

    怎么现在父亲又叫我加入什么糟糕团体，在我看来父亲加入的诸多文化社会组织都只竹篮取水，名利场上浮游过，虚名添了不少，钱财却未赚多少，觥筹交错何用之有？

    后来被姐妹会威胁时，我才明白那眼神的含义。

    你以为你独善其身，远离俗世，持着一颗奋发图强的学生心，好好做题就会有出路？

    “不是像jiejie这样的天才的话，做这些事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权力在背后支撑我行走的话，只埋头做这些数字题，要怎样才能走出我的路，让meimei跟我一起走出这些路呢？

    父亲送出的礼盒，酒局里的晃身从来是他笼络人心的表层，我知送礼贿赂不过最轻的邀约，真正邀约是人性本恶的弱点，初中以为我顺风顺水是那金钱轻易买来的礼盒，现在想来哪有如此简单。

    初中时忌惮我父亲手握校长的把柄，校长毕业一年的女儿发话，叫姐妹会的人照看着我些。

    初中也没遇到什么风波，我便放起心来早恋，再怎么在学校遮遮掩掩，唯恐被meimei发现，却忘了别人的耳目，只怪我太在乎自己眼中的人类，我犯了跟苏荔枝一样的错。

    初中毕业的暑假，还在幻想跟苏荔枝一起出门远行，思考旅游借口时的我被叫到了父亲公司。

    没料想，我和苏荔枝在一起的亲密照片和影像资料不知被谁源源不断地发到了父亲的电脑信箱上，那是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第一次扇了我的脸。

    老式电脑上显现出电子邮件的相册，化身为金明媚的我与苏荔枝在街上旁若无人牵手，互相亲吻对方脸颊的照片。

    苏荔枝的笑眼似有若无地略过摄像头画面，侧着的脸形成蒙娜丽莎的微笑般神奇，她就好像在办公室，直勾勾地盯着父亲扇我脸一样。

    老实讲，那时的痛意我早就在日后的人生里加倍奉还给了每一个想要惩罚的人脸上，身躯上。

    因此，记忆不太清晰。

    只是，父亲的那句话还是格外清晰，“你怎么看好你meimei的？！叫你妹成了同性恋？要不要送你meimei去电击电击，醒醒脑子？”

    父亲恶毒的话伴随着我口中流下的血落下。

    嘴巴深处的一颗牙齿被扇得摇摇欲坠，脸上的巴掌印大概很鲜明可见。

    我露出和照片里一样的明确的微笑，当面拍下了父亲屏幕的照片，着重拍下了邮箱账户。

    “我会拿着这些照片好好问问meimei，尽量不让她惹出事端。”

    “别问了，直接退学！”

    父亲在我面前总是用狰狞的面目大喊大叫，他在meimei面前只是一个严肃冷面沉默的父亲，在我面前却恢复本性啊，在父亲口中，这是为了教育我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人。

    强大的人吗。

    实际上，父亲根本不敢跟和母亲相似的meimei对话，他知道用退学无法要挟meimei，meimei才不在乎他的社会地位，财富……不，也许，meimei才像父亲一样强大。

    “这都搞到宿舍去了？”

    父亲指着邮箱里的一张照片说，照片前景是半开的宿舍房门，后景模模糊糊可以看到短发的“金明媚”和苏荔枝并肩坐在一起，她们低头做着题。

    毫无疑问，是住宿的人偷拍的照片。

    那时我们住在学校的宿舍里，国际学校跟外国学生统一的住宿条件比我大学时的环境还要好。

    “大概初升高的压力大一些，就跟住宿生发生了过于亲密的关系吧？”

    我轻描淡写地说，好像在讲跟自己完全无关的人的事一般，“我作业太忙，的确疏忽了对meimei的关心。”

    “这能叫疏忽？早恋，同性，哪一条都叫人呕心！”

    那能怎么办呢，在父亲重威下，在母亲去世后，在meimei叛逆期，离开亲友所在的家乡，在另一座城市遇到同样疏离，同样麻木的学姐，陷入过于亲密的关系里也是正常的事吧？

    “是啊，没想到meimei还有这癖好，也许就是年纪小，不懂事。”

    我挤了挤眉，竭力做出惋惜的表情，“我不信meimei喜欢女孩，大概是搞错了。”

    “我想好好监视meimei，就租学校附近的房子吧，跟她住在一起，每天监视她，她也不敢再做奇怪的事情。”

    父亲恢复了平静，像是信了我的话。

    “你好好准备，必要时时时刻刻跟紧她，别让她做错事。”

    错事吗，一直以来，担负我错误的好像都是meimei。

    手腕的烙印再次响起那时的疼痛，人们都以为我跟meimei手腕上的烫伤是胎记，其实，那是我和meimei不可言说的秘密。

    我没料到在我眼中安分的meimei真做了错事。

    顺着邮箱扒出账号信息，我才知道meimei得罪了所谓的姐妹会，金明媚惹到了姐妹会，姐妹会的人暗暗跟踪金明媚或是短发的金明媚偷拍，只是偷拍到了她和学姐早恋的照片。挑事的主谋也算聪明，知道这件事牵扯甚多，但足以折磨金明媚，忙把这件事私自发给了父亲。

    打听了一番缘由，才知道姐妹会的人在学校宿舍后的林中小道抽烟，闲谈之际骂起了学姐的父亲杀了母亲，又聊起了从他乡过来的双胞胎姐妹，谈笑中提出，“说不定金川砂的爸也杀死了她妈？”

    听说了这件事的金明媚立刻找上去，扭打一番。

    我也听说过姐妹会的人在背后乱传谣言，人云亦云，传多了我也忍不住在想谣言的真实性，只是父亲再如何凶狠，也看不出害死母亲的可能性。

    母亲的药，我明明都会仔细检查。

    除了我和医护人员，没有人能经手药物。

    看到母亲在病床上麻木等死的模样，实在可怜。

    她们说的那句惹毛金明媚的话，只是错了一个姓名。

    我现在的样子，是否也为失去扮演meimei跟苏荔枝的乐子一样显得无比麻木？

    在我的面前或是背后乱传谣言都无所谓，但让meimei伤心，让我恋爱打发无聊的乐趣消失，让父亲再次对我，对明媚失望，罪证一条条罗列出来，让我连数学题都解不开来。

    铅笔在手中旋转，不经意间在白纸上画出了一个女生的侧脸。

    早起晨练，课间跑，夜跑都需要站到队列中来，领头的是高三的学姐，听说已参加含金量不高的数学竞赛保送，她总高高昂着脸，侧脸在光下划出傲然的一块区域。

    原本都没注意过，学生会会长，姐妹会的领头人就离我这么近。

    想起苏荔枝对谁都不在乎的眼神了。

    我是否也曾用这种眼神瞥过会长？

    不，我隐藏得很好。

    倒是明媚，肯定用不屑的眼神瞥过这么骄傲的女生吧。

    “排成一列站好！”

    现在，我要往左一步，只需在题海里稍微抽出一点身，挪动一下脚步，站到我该站过去的队伍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