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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七)

    

番外壹.金刀憔悴误东风(七)



    殷瀛洲当然不知,眼前这位双腿俱废余寿无几的青衣汉子曾经赫赫有名威震江北,一手霹雳断魂刀使的出神入化,刀风刚猛强劲又奇诡刁钻,一出手即是杀招,刀刀见血不留活路。而且粗通易容之术,平常做的都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追魂索命的黑道营生。

    夜路走多了,自然是千小心万防备。他心知寻仇者众多,为掩人耳目,重金托镖局将妻儿送往大胤与西戎边境的一个西北边关小镇上,每年乔装打扮只在除夕晚上留家住宿一晚,初一早晨即动身离开。

    即便如此谨慎,十五年前的除夕夜,燕怀归甫一踏入房门,就被眼前凄惨场景激得双目赤红鲜血冲顶——妻子全身赤裸布满青紫伤痕,血从下身绵延不绝涌出,尚有一丝气息却无生还可能,而墙角处不足两岁的幼子肚开肠裂,已气绝多时。

    满屋流淌的鲜血使他目眦迸裂,几欲发狂。

    那一夜,燕怀归大开杀戒,埋伏四周守株待兔的三十余人悉数毙命。

    荒野上尸体焚烧的冲天烈火照亮了两座新起的坟茔,和坟前一刀斩下、堆叠整齐的人头——

    三十二个,一个不少。

    他们临死前求饶的供言让燕怀归得知了幕后主使的仇家们,他从西北一路追杀十余年,却不想在对上最后一个仇人时阴沟里翻船吃了暗算,拼着双腿被那厮设下的机关斩断,燕怀归一刀结果了他。

    大仇得报,燕怀归只觉一了百了心无牵挂,伏在马背上,任由这匹马夺路狂奔不知多久,终究在这座荒郊野岭的废弃土地庙前体力不支,摔落在地。

    殷瀛洲听完,心里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既羡慕燕怀归对妻儿情深意重,震惊世间竟有如此看重妻儿的男子,不惜一切代价也要讨还血债。又是痛恨自己那个该千刀万剐不配为人的爹。燕怀归的一席话,已然让他对燕怀归产生了尊敬佩服和莫名的亲切感。

    许久,殷瀛洲才喃喃说道:“燕叔叔,你费尽千辛万苦为你的妻儿报了仇,他们肯定也能安心闭上眼啦……”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燕怀归再次剧烈咳嗽了一阵子,连忙喝了几口水,再开口时嗓音嘶哑:“是燕某害了、他们……”

    殷瀛洲把刀还给他,他却不接,又解下刀鞘一并推回去,“我已用不上它了,此刀就留给你吧。”

    “给我?”殷瀛洲啊的惊讶出声。

    “瀛洲,大丈夫既生于天地,岂可终日与蛇鼠虫蚁为伍?”燕怀归放下缺了口的茶杯,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就不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当真甘心这么一辈子烂泥里打滚?依我之见,你的心性并非真正屈就在此。”

    殷瀛洲默不作声握紧刀柄,手背青筋隐隐暴起。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燕怀归继续说道:“当今天下武风正炽,投身军中或武举科考,你习得一身武艺,日后脱颖而出青云直上亦非难事。只是别再走我这条路——”

    “不。”

    不料少年抬起头,双目灼灼亮得惊人,漆黑眼瞳中燃起两团跳跃的火焰,像初次杀戮尝到血腥的年轻雪狼,绽出嗜血的赤色光芒。

    他一字一顿,“不,燕叔叔,我无意官场。”

    宦海茫茫无舟可渡,微末胥吏难以登天。待熬到大权在握,尚不知几时,他等不及了——

    只要有了钱。

    只要他也像那些公子哥儿那般“腰缠万贯挥金如土”。

    只要……能再见她一面。

    燕怀归纵横江湖多年,看人的眼光的确精准老辣。

    殷瀛洲虽然不是从小打下的功夫底子,十五岁才开始习武,却悟性奇佳一点就通。

    自师从于他,又好似被不可明说的心火所驱使,无论风霜雨雪,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在庙后的荒地上练刀。

    燕怀归看不下去,偶尔劝他:“你习武年纪稍大,切忌心急冒进,劳逸结合方为正理,若损伤了筋骨经脉,恐是得不偿失。”

    殷瀛洲拄刀,硬撑着不让自己倒下去,衣裤头发全像水里捞出来也似,冬日里身上似乎冒出腾腾热气。

    他气喘不稳着抹去脸上汗水,摇头,呼出团团白雾,“燕叔叔……我所能倚仗的,只有手里这把刀了。”

    雪后初霁,一缕阳光落在少年汗水淋漓的脸上,折射出晶莹如宝石的七彩华光。

    燕怀归看着他炽热却暗藏疯狂和冷酷的狭长双眸,目光微凝,无言。半晌也只说了一句“每日最多只准练六个时辰的刀”。

    这话殷瀛洲倒是听进去了,却在不练刀的睡前饭后捧起了书看。

    未离家流浪前他也曾在私塾断断续续读完了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是娘偷偷卖了私藏的陪嫁镯子才换来送他去念书的私塾束脩,事后娘却被暴跳如雷的爹狠狠打了一顿。

    输红了眼的男人欠下巨额赌债,急于翻本却无处借钱。当得知妻子偷卖了首饰有钱送儿子读书却藏着掖着瞒过他时,他的怒火瞬间有了发泄对象,将暴怒愤恨不甘随着拳打脚踢一股脑倾泄在病妻和幼子身上。

    娘去世时他笠翁对韵和声律启蒙读了还不到半本,就被爹从私塾里一路拖着回家强行勒令退学。妻子死了,家中无人伺候,他需要这个儿子为他洗衣做饭。

    幸好燕怀归的那一千两银票足够他二人各项花费开销,从最简单易学的龙文鞭影幼学琼林到诗经楚辞玉台新咏,再到四书五经和昭明文选,又或是天文星相水经地理,算术律法木工营造,不求甚解也罢,囫囵吞枣也罢,虽然无法过目不忘领悟透彻,能理解个七七八八粗通其义,已经达到殷瀛洲的所学目的。

    燕怀归的学识水平仅限于读懂浅显文章,但其人见多识广心思缜密,殷瀛洲每每与之对答,总能得到意想不到的启发,再与书中所学结合互为佐证,殷瀛洲自觉眼界心思脱胎换骨日益精进,远非以往那个单纯无知的自己可比。

    八个月后,借力一副铁拐,燕怀归已经可以和他简单拆招。

    那本刀谱既有前人所创招式和内息修炼之法,又有燕怀归自练的刀法心得,本是打算待幼子满四岁后便亲自传授,没想到意外惨死阴阳两隔,报仇之余,一想到此他就深以为憾。

    血债已讨,且临死前收了个根骨心智都堪称不错的弟子,他别无所求。虽是请了名医治伤,深受重创的五脏六腑却无力回天,不过是略尽人事聊做安慰罢了。

    三年后,燕怀归教无可教,殷瀛洲受他所托,策马疾驰来去月余,自西北带回了燕怀归妻儿的两件遗物。

    燕怀归抚之,大哭后大笑,吐血昏迷。

    同年,康平郡富商秦氏全家迁往帝京。

    翌年春,燕怀归重伤复发身亡。

    殷瀛洲在城外最高的一处山顶上将燕怀归妻儿的遗物与他同棺合葬,面向西北起坟立碑。添上最后一抔黄土,上香下跪,恭敬磕了三个头。

    站起身,殷瀛洲立在峰顶,远眺山川。

    黑云压城,暴雨将至。

    伸手向天,张开手掌,掌中有风云,有天地。

    雷电惊空起,江湖浪滔滔。

    十九岁的殷瀛洲,孤身纵马,横刀以待。

    (番外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