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小说 - 经典小说 - 貌合神离在线阅读 - 第十章

第十章

    

第十章



    郁朵在医院呆满了七天。这七天里她坐轮椅也没闲着,忙着往职工数据库里重新输入自己的信息——俗称刷脸。差不多三天,希恩上下都知道路主任的老婆在住院,除了组团装作路过来偷看的,还短暂出现了“老带新”、“一带多”现象,总之她的私人病房门庭若市。她也不躲,有人对上眼,就大大方方招呼他们进来吃水果,搞得路远彰每次都黑着脸来赶人,门一关,对着床上笑眯眯的郁朵久违地体会到束手无策、有火发不出的郁闷。

    他坐到床边给她梳头发,“宝宝,你打算什么时候出院?”

    郁朵抓了一把蓝莓吃得满手黑,“怎么,嫌我烦啦?”

    路远彰和她贫,“我哪儿敢呀,这不是怕你无聊,我天天忙得狗一样,也没空陪你......”

    郁朵打断他,“可别,你忙你的,我自己痛快着呢。我想明白了,运动员还有休赛期,我也不能一天到晚熬夜,得间隙性养养生。之前吃你们那食堂,清汤寡水吃得我心烦气躁,为了配合你以身作则还不敢点外卖,害我都得过了饭点去对面小街上偷偷吃沙县。没想到几年不来,厨师的手艺进步大大滴有啊,哎,我还问了你们这儿的护士,食堂质量变好了,结果我的沙县被拆掉了。”

    路远彰好笑,“什么你的沙县,那一整条街被政府收购规划成商圈,老板分了两间铺面四套商品房,每天躺着数钱,用着你可怜。”

    郁朵大惊失色,“那我岂不是错失了成为包租婆的大好机会?他家老板娘好喜欢我,一直介绍我给她儿子做媳妇。”

    路远彰没忍住,照她毛茸茸的脑袋给了一下,“再装,他家大儿子比你小了将近十岁,你当年在店里啃鸡腿,人家小孩才刚上高中。”

    郁朵被戳破谎话,顺势往他怀里一倒,拨着他白大褂上的扣子,娇滴滴道,“老公,你真不要我陪你呀,是不是我在这里碍着你的好事了?”

    路远彰抓过她乱动的手,面不改色,“少给老子下套,你要不觉得憋屈,在这儿住一辈子我都不管。倒是你,是不是有话没和我交代?咱们不是说好了,没有秘密,不讲假话。”

    郁朵疑惑地眨巴着大眼睛,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试探地问,“西仔吗?”

    路远彰皱眉,“宰什么宰?我说的是句宁。陈玄琮是我发小儿,咱俩结婚时他妈还送你一对翡翠镯子呢,你忘了?我没别的意思,就想知道那个周秘,到底怎么回事?”

    郁朵本来掰着他的手指玩,听着听着,手上的动作停了,脸上的笑不知不觉散个干净。路远彰等了半天没等到她说话,正好有人呼他,亲了亲她额头,刚要走,郁朵在身后不阴不阳地开了口,

    “路远彰,你这叫没什么意思?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呢。你发小怎么了?你发小又没给我发钱,我犯得着为他出卖我自己的朋友?不过你今儿不提这出,我还真想不起那便宜货,早他妈扔去垫桌角了。说句不好听的,当年我爸的小老婆都戴老坑玻璃种,那镯子辣不辣阳不阳,十万顶天了,你妈没给她好闺蜜透露我家祖上三代专业卖石头的啊。再说了,陈玄琮他妈那翡翠是白送的吗?你妈和她每年去香港春秋两拍,就连这几年我和她照面都没打一回,她俩还能心安理得用着我的人脉买古董买珠宝再刷我的身份避税过关,人情到了这一步,我寻思还得只多不少了吧,怎么给我送个礼就当买断了,还想占坑拉屎拉一辈子?她不懂事儿,你妈也是个缺心眼,新婚夫妇眼看着她送我对儿绿,什么意思?是盼着你早日出轨还不够、得再拿双绿油油的手铐给我铐家里,安心坐牢当大婆啊?”

    路远彰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明明这几日过得蜜里调油,可变脸阴天的本事她一点没退步,他着急走,说话也不太客气,“说句宁呢,你扯我妈干嘛?她得罪你你就把屎盆子扣我头上,我冤不冤呐?你不想她占你便宜,我回头就给她说,大陆公民有交税的职责和义务,让她以后注意点,行不行?别生气,为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内斗多不值当,让人听见笑话。我还是那句话,只要你不嫌晦气,打今儿起一条龙服务我都给你整到位,你爱呆多久呆多久,反正老了病了死了也只剩个我给你签字发丧。”

    郁朵大怒,“我放你妈的屁!是老娘等着给你拔管火葬!”

    路远彰眼疾手快打开门躲出去,听着里面玻璃瓶子碎一地的声响,心有余悸怦怦跳。等喘匀气睁开眼睛,见一堆医护伸着脖子往这儿瞧,那股闷气从进门憋到现在,终于找着个发泄口,“看什么看!爱管闲事回家管个够!”说完也顾不上别人背后怎么笑了,气冲冲走出住院部。

    办公室门口的实习生显然等了有一会儿,见他阳光明媚地出去,夹风带雨地回来,迎上去的脚步顿在原地,踟蹰不敢上前。

    “路、路主任,真源生物的医药代表给您打两个电话了,说想就他们公司新研发的靶向药......”

    路远彰沉沉看向他,“你觉得我现在有空吗?”

    实习生摇头。可他拿不准该怎么回话,毕竟电话里的女人说了,她和路主任是“老交情”。

    路远彰没空搭理那些露水情缘,没好气道,“忙你的去,以后这种电话不用接,直接挂。”

    实习生当时还心想,正头夫人的威力果然大,往这儿一杵就跟避雷针似的,把路主任的一颗心牢牢镇在原地,希恩方圆五里内的来电感应都给消灭得干干净净。

    结果第二天郁朵出院,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个花里胡哨的年轻帅哥,开一辆风sao的红色敞篷跑车,顶着路远彰的杀人视线殷切地把郁朵抱上副驾驶,然后两人就共乘一骑赤血宝驹,红尘作伴潇潇洒洒扬长而去。留他一人站在原地,黑着脸,吃了一肚子汽车尾气。

    当天下午,真源那位女药代香风袅袅地飘进了他的办公室。目睹这一切的实习生大为震惊,脱口一句醒世名言:婚姻害人不浅。

    ***   ***

    陈玄琮半个月后才从秘书A科的茶水间闲话里听说了LadyBabylon那晚的事出始末。他倒没有像路远彰以为的,对周秘有何特殊“关照”,关照确实有,陈玄琮为他忠心护主的行为打动,喊Jessie送去最实际的犒赏——支票一张,转头就把这个小人物抛之脑后。

    日子就这样普普通通无波无澜地快进到了年底。

    年底应该是所有不分国籍年龄行业阶级的无产有产工作者共同的一段忙碌时期。世界像是放置在一个巨大的马达上,昼夜不休地和时间的尾声争分夺秒,似乎要在赶在最寒冷的时刻来临前洒扫战场,全力以赴迎接新的一年。

    巨尘的各项年终报告还算喜人,今年的年会也依旧定在东湾宝庭,陈玄琮和句宁都不是小气的人,大笔预算下划进奖池,来参加的员工最少都能抽到一个参与奖,凭工号兑换现金红包和五张东湾旗下的连锁抵扣券。除此之外,年轻老板的一大优势就是不会随意把自己当成员工的爹,为了凸显说一不二的一家之主身份,非得强迫众人配合自己的时间。有了这两点加持,哪怕年会定在二十九号,大家依旧毫无怨言,摩拳擦掌准备沾沾喜气。

    句宁和陈玄琮从中旬起就没有十点前到过家,一个局接着一个局,有别人请他们,也有他们做东。两人分开赴会的场合要复杂些,如今旧的道德观念束缚不了有本事的女人,权力之下,纸醉金迷如蚁附膻,句宁在那些比她大了十几二十多的前辈面前也得随波逐流。会所里倒酒递水果的男生都挺喜欢她,有两人还为了站位打得头破血流——没有特别和眼缘的,句宁通常会从最左边开始选。这件无伤大雅的趣事在圈子里广为流传,女人听了哈哈一乐,传到男人的酒桌上就变了味。有人不怀好意地“指导”陈玄琮,

    “老祖宗的经验错不了,糟糠之妻糟糠之妻,老婆娶回家,就得围着饭灶带孩子,出了门,那就是丢人现眼。小陈,不是哥说你,瞧瞧这多好的条件,怎么混到现在还没个后,得趁年轻,体力好留个种,不然你在这儿费老鼻子劲地喝酒拉关系,挣那么多钱,到头来都他娘的便宜政府了。要是怕麻烦,找个名牌大学生,借个肚子也才几十万,裤子都不用脱,不怕你媳妇儿闹,比养二奶划算多了。”话赶话的,一群人又抱怨起情人花钱多,老婆爱啰嗦,喝上头了,一个个脸红脖子粗,打眼看过去,黄花梨木桌,紫檀屏风扇,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像极一排等待祭祖的大三牲。

    陈玄琮但笑不语。

    那人是文化部的一个官,老东西会捞会算,精明起来比搞经济的都厉害,最好白吃白拿白占,背后人送外号“老瘪(白)三”。此人在席间侃侃而谈去年包养一位电视台小主持的经验。姑娘年纪轻轻,正儿八经的传媒大学毕业,恋爱都没谈过几次,陪领导吃了趟饭就被这老狗灌醉弄上床。第二天醒来,看见白床单上的一抹红,当下捂着脸要跳楼。这人裤子一穿,拿出一副慈眉善目,谆谆诱导的老领导做派,道歉赔偿承诺三件套,前脚把人哄好,出门就把捡漏到一个处女的喜事当成下饭菜宣扬了出去。很快,女生有一天在后台闲话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疯了一样要找他讨说法,不然就报警,他被缠了一个星期,也怕她鱼死网破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现在网络发达也发达,网民又最爱艳色新闻,他和那些高校教授不一样,公职人员事发就是给对手递把柄给自己绝后路,于是好言好语先把人劝住,见了面,毫无征兆出手一套五十万的高珠,女生死活不要,他就现场剪了标签非得给人戴上。结果收下还没三天,警察就找上了门,理由是涉嫌敲诈,金额巨大,罪证齐全。可怜姑娘的亲妈,眼睛哭瞎了,上电视台讨说法,那能讨着什么呀,陈玄琮听说老人家被保安赶出来的那天,台里请了本市著名律师,正现场直播“法治讲堂”。

    这样一个烂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老畜生,大圆桌子围一圈,点兵点将点到谁,谁都不比他高尚。陈玄琮二十出头的时候,曾经很不屑这种白天道貌岸然晚上禽兽不如的生活方式,也私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和他们为伍,沦落成臭不可闻、满肚肥肠中的一员。他把这类所谓中老年成功男性的形象看作是人格毁灭的象征,和句宁结婚后,更是自律自觉自省之余,时常暗含窃喜。无非其他,只因向下的第一步总绕不过权色钱三字真言,他既生来不缺金银软白,唯一能诱使他犯错的,就是性了。但他爱句宁,句宁也爱他,爱情无所不能。他躲在以爱为名的婚姻的堡垒里,日复一日沉浸在爱的魔法中,青春永葆,快活无边,过着健康积极向上的人生,永远不用担心会有魔法消失、自己被逐出城外,变成沼泽泥地里一只孤独、肮脏、苍老的怪物的那一天。

    二十六岁那年,一觉醒来,他光着脚茫然地站在荒野上,望着那遥不可及、爬满漂亮玫瑰和常青藤的高塔悬窗,惊惶地想要攀着枝蔓回去那旧日温暖的故乡,脚下的土地里长出一只只枯腐的手臂,拉扯着他,诱惑着他,阻拦着他,要把他带到再也看不见句宁的另一个世界去——陈玄琮努力过,他像西西弗斯一样,推动巨石夜以继日,但事实就如路远彰一语道破的那般残酷——他不知道句宁是否还停留在他们的城堡;他不知道自己想念的,到底是句宁,还是城堡。

    陈玄琮回到家,句宁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穿一件蛋奶色的真丝睡袍,腰细细一匝,露出修长的锁骨雪颈和伶仃秀气的脚踝,站在晕黄柔软的灯光里,美好温馨得让人想要落泪。

    他走过去刚要拥抱她,可一闻到自己身上的俗世腥臭,便一步也动不了,疲惫地垂下双肩,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眨也不眨地望向她。

    句宁一点也不在意。她张开双臂扑进他怀里,湿漉漉的头发扫在肩头,陈玄琮紧紧搂住她,闻着她身上玉兰花的香气,还要口是心非地嘟囔,

    “我好脏,我要洗了澡才能抱你。”

    句宁吻了吻他的脸,“我不在意。”

    两人累到没有力气zuoai,不像二十岁时,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还能疯狂一整个晚上。不过拥抱就已经很美好了。陈玄琮觉得在这一时、这一刻,他想要的全部都已实现——一个温暖的家,一张舒适的床,一个他爱的人。但他知道还不够,这一切还称不上固若金汤。他为怀里的人患得患失,担惊受怕,害怕终有一天会被她留在原地,害怕她离他远去。

    想起今晚饭桌上的戏言,他心一动,轻轻在句宁耳边说,

    “我们,要不要生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