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局

    

入局



    金碧辉煌的殿宇中,身着赤色朝服的官员们紧密地压在两侧。

    自陆知栩迈步入内,一道道隐藏在眼帘后的目光,便阴湿的黏到了他的身上。

    从最初的戏谑、同情,到听完他供述时的震惊,再到一切尘埃落定后,空余下的讥讽、轻蔑,都无比清晰。

    高门出身的,笑他身卑命贱,寒门出身的,怒他寡廉鲜耻。

    可这一切,陆知栩都不在乎。

    人的记忆,是最容易扭曲的。

    往后只要借助长公主的权势,再拖上足够久的时间,如今那些传闻,终有一日会变成子虚乌有的抹黑。

    待他平步青云坐上高位,又有几人敢评说他呢?

    金殿之上。

    先是陆知栩出面,供述自己与崔玉早已定情,坊间流传的迫嫁之说,根本是无稽之谈。

    再来,便是太府寺卿之子杨寅上场,拿着之前交到崔府的银钱账目,称自己不过是帮崔玉收了个礼金,便被人传成了设赌,实在是天大的冤枉。

    在杨寅哭天抢地,求着圣人替他主持公道,被亲爹太府寺卿杨自诚一脚踹出老远,引得百官极力忍笑后,已无人记得崔玉才是今日的主角。

    压到她头上的两大罪状,便这般轻轻拂过,不见了痕迹。

    须发皆白的圣人高坐于玉案之后,舒展眉间横纹,正打算遣散百官,结束今日这一场闹剧。

    谁承想,上告崔玉的监察御史周敬山,却仍不肯罢休。

    “圣人!此案怎可如此草草了结?若真轻纵了崔玉,恐会伤了天下所有寒门学子的心啊!”

    陆知栩用余光瞄了眼身旁的崔玉,她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与年迈体衰却跪得脊背刚直的周敬山,完全是两个极端。

    不知怎么,他隐隐有种预感,今日真正的大戏,到此刻才刚刚拉开帷幕。

    “朝廷设立恩科是为选贤任能,可如今名列三甲的探花郎,却被圈入闺帏,成了供人随意亵玩的……”

    周敬山神色难堪,实在说不下去,只得跪伏在地上,声震哀呼:“这成何体统啊!圣人!”

    被架在那儿的圣人,抬手揉着眉心,借机斜睨了崔玉一眼。

    那是长者看不成器的小辈时,才会有的眼神。

    陆知栩当下顿悟。

    他原以为,崔玉之所以能在京中横行霸道,全是仰仗着长公主的偏宠,如今看来,长公主的无限纵容背后,恐怕也有圣人的一份默许。

    可体恤遗孤,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陆知栩蹙眉沉思,他总觉得,长公主对崔玉的偏爱,有些过分脱离常情了。

    还未等他往下细想,他身边的崔玉也学着周敬山的样子,猛地飞扑出去,跪伏到了地上。

    “求圣人替我做主!明明是周大人先入为主,对我存了偏见,坊间传闻不经查证便要拿来定我的罪,公理何在啊!”

    此时的周敬山,早已被气得面若猪肝。

    他颤着手点指崔玉,怒目圆瞪,干瘪的双唇嗫嚅不止,还没等说出个字来。

    另一边刚消停的杨寅,也扑了出去。

    “玉娘冤枉!小民冤枉!求圣人做主!”

    似是为了配合他,崔玉这边竟低声啜泣起来,甚至还卷着袖子,擦起了根本不存在的眼泪。

    “你在杏花宴上抢亲,以探花郎亵裤设赌,这两桩事皆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周敬山怒极,指着崔玉大呵:“容不得你抵赖!”

    “既是众目睽睽,那证人呢?”

    崔玉问得毫不心虚,甚至跪坐起来,正面迎上了周敬山的逼视。

    那干透了的眼眶,是真一滴泪也不舍得流啊。

    陆知栩心中腹诽,转眸再去看周敬山。

    可怜的小老头,大约也是发现了她在故意做戏,气得快要晕厥过去。

    “婚宴当日,就是这杨寅设的赌局,虽然如今他为包庇你反口,但当日去参加你婚宴的,可不只有他一人!”

    说罢,怒意上头的周敬山站起身来,将曾找他明示、暗示过崔玉这些荒唐行径的官员,都一个个揪了出来。

    无一例外,皆是寒门出身。

    瞧着崔玉眸中闪过的精光,陆知栩了然,她的这场大戏应该是要收尾了。

    几名出列的官员,跪倒在周敬山身后。

    因着人多势众,周敬山面上已有了容光,眼中的神采也比方才精硕了不少。

    与之相反,崔玉却早早收了架势。

    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她这样的人,自是不愿意多浪费一分力气。

    “你们说亲眼见杨寅在我府中设赌,可看清有哪几个人下注?最后又是哪方赢了?”

    崔玉抢先问询,悠悠瞥了眼被堵了话的周敬山。

    小老头正吹胡子瞪眼,一副恨不得当场揭了她画皮的模样。

    “这……”跪地的几人面面相觑,犹豫片刻后,报上了一串名字。

    官员阵列中为首的几位,皆沉了脸色。

    “当夜吾等坐在下首,只看清有人掏钱下注,待崔娘子走后,上首的宾客也都转了内堂安置,所以吾等并不知晓赌局输赢。”

    “他们只是远观,并未参与赌局,自然不知其中细节,”周敬山帮腔,“当夜众目睽睽,崔玉你难不成还想抵赖?”

    崔玉忍不住嗤笑。

    “究竟是众目睽睽,还是众口铄金啊?”

    她眼眸半垂,轻蔑扫过一众俯首而跪的官员,待回过头来看向圣人时,竟开始啪嗒啪嗒掉出泪来。

    “当日所收礼金,杨寅皆有记录,他们说的几人也必然在账册之中,圣人大可一一核对,或者干脆将人都传上金殿,与杨寅当面对清。”

    余光中,陆知栩似乎看到杨寅的身子僵了一下。

    “是……是!”他忽而拔高了声音,“他们所说的几人,小民都清楚记得!”

    紧接着,他循着记忆,开始报起了账目。

    “太常寺少卿之子季闻,贺礼百两纹银;光禄寺丞之女王盈驰,贺礼金元一枚;国子监祭酒之子同少府监正之女,共贺八宝镶金白玉臂钏一只,还有……”

    都没等他报完,金殿上的官员已跪倒了一片。

    “圣人!臣的幺女温婉柔顺,绝不可能参与此等荒唐的赌局啊!”

    “圣人!吾儿尚年幼,平日只爱吃酒赛马,拿探花郎私隐行赌这事,他是万万不敢做的啊!”

    “圣人!臣的幼子与祭酒之女刚过了六礼,这臂钏是二人的定亲之物,赠予崔娘子是为同好友分享喜气,怎可受此等污蔑?”

    局势,已经很明朗了。

    陆知栩听着满殿的哀呼求告,不禁转眸望向崔玉,却见她的视线正绕过自己,盯着某处。

    他循着望去,便瞧见了跪在周敬山身后,惶恐不安、眼珠乱转的年轻小官。

    这人,他在鸣芳馆里见过。

    听闻是周敬山的得意门生,叫周世元,如今在御史台察院内任主簿一职。

    印象中,他才情一般,但善于猜度人心,所以左右逢源,在这届入京的学子中也有不错的名望。

    曾经,他也向自己递过结交的橄榄枝……

    陆知栩忽而一顿,脑子里飞快闪过了什么。

    在周世元主动结识他,被他委婉拒绝后不久,裕嘉郡主便出现了。

    崔玉正巧察觉到他面上的变化。

    略带戏谑地挪腿靠过去,顶着手肘戳了戳他的腰侧。

    没想到吧,你在筹谋借别人的势,别人也同时在踩着你上青云路。

    瞧崔玉幸灾乐祸的得意样,陆知栩冷哼着撇过了头去。

    “御史台监察百官,谏言上告乃分内之事,但未经查实,便如此攀咬不放,周敬山啊周敬山,你怕是年迈昏聩,不堪此任了。”

    被吵得蹙眉合眼的圣人,终是忍不住开了口。

    隐在横纹下的眼帘,微微掀起,一双满是杀伐之气的眼睛骤然投向殿下,文武百官皆惊惧下拜。

    周敬山毕竟为官多年,纵是之前被崔玉激得失了理智,此时也迅速地冷静了下来,慌忙伏地。

    “科举之事关乎国本,老臣也是关心则乱……”

    “圣人!”

    崔玉哪容得他打感情牌,当即便抢过了话头。

    “我成婚不过七日,一桩凭空捏造的传闻,便能鼓动着监察御史谏言上告,还扯进数位朝中重臣的家眷,此事,属实蹊跷啊。”

    她故意顿了顿,引着众人去看以她和周敬山为首的两帮人。

    世家、寒门、朝堂、坊间……

    有些争斗虽隐于无形,却早已是波涛汹涌。

    如今把控御史台的,多是寒门出身的言官,今日之事,又是以陆知栩这个寒门之士受辱引起的,上告的周敬山是出于寒微,他叫出的人证亦是身家清贫。

    这很难让人不去联想,上告崔玉这事,是否另有所图。

    “此案恐是有人包藏祸心,老臣恳请圣人下旨彻查,为被诬告的吾儿讨个公道。”

    太府寺卿一开口,崔玉身后的众人立刻会意,纷纷跟着附和。

    陆知栩看着崔玉满眼精光,在圣人即将点头应允时,满脸做作娇嗔地往前探了探身子。

    “圣人,此案我是苦主,是不是也该交由我来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