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路
陌路
自住进了崔府,陆知栩算是领教了,什么才叫做真正的穷奢极欲。 他从前掏空荷包都不一定买得到的典籍,在崔玉的书房里几乎随处可见,寻常读书人穷极一生都搜罗不到的绝世孤本,填满了她半壁书柜; 庭院里那些不起眼的花草,实则每一株都价值百贯,京中最富盛名的园艺匠人,更是每隔三五日便会来一趟,按主人家的偏好与当下的时节,调换一番院中的景致; 就连每日的膳食,也是专攻着他和崔玉的口味,用尽十八般武艺地变换花样。 这偌大的崔府,简直像只专门腐蚀人心的妖怪。 像他这般不重口腹之欲、奉行苦学修身的人,在这大半月里也被养刁了舌头、养出了惰性,更何况,是素来就肆意惯了的崔玉呢? 实难怪,她总是这般的吊儿郎当。 说到崔玉,这大半个月里,他们几乎日日都会见面。 有时是晌午,有时是傍晚,崔玉总会抽出空来,一边陪着他用饭,一边闲谈起近日的坊间传闻、朝局动向,并适时掺进些京中世家间的恩怨纠葛,助他理清诸事脉络。 陆知栩自然知道,她这是在锻刀。 毕竟一个空有脑子,却不知诸事内情的局外人,是派不上什么大用场的,自己既已被划入了崔玉的麾下,她必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这段时日,因着这事,他与崔玉的关系缓和了不少,但与此同时,他也生出了桩烦心事。 自浴池那夜后,崔玉再没有对他行过任何的亲密之举。 哪怕是两人闲谈到了深夜,崔玉也会就此顶着夜色离去,连半句想要留宿的试探,都不曾有过。 长公主的吩咐,言犹在耳。 疑似是长公主眼线的青竹,窥伺在旁。 大婚近半月有余,却还未和崔玉同房的陆知栩,简直是如坐针毡。 从前崔玉主动时,他还能半推半就,当一切都是逼不得已,既做了该做的,也保全了自己的尊严。 可如今,崔玉半点都不主动了,他便被搁在了尴尬的位置。 进,过不了自己,退,又无法同长公主交代。 此时唯一能让他庆幸的,便是还有崔府这个藏身之所。 且能躲一日,就躲一日罢。 陆知栩叹了口气,不自觉冲着书房外的景致发呆,持着狼毫的手随之微微一顿,浓墨滴落在纸上,攀援着晕开了一抹青雾。 “嘶……” 他略有些懊恼地搁下笔,拿起写了一半的诗文正要抖愣,书房外忽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便有侍从推门进来,朝他拱手禀报。 “禀郎君,门房外有人递了名帖,说是您的旧友,郎君可要一见?” 这段时日,崔玉虽要求他在家称病,却并没有禁止他与过去的朋友见面。 用崔玉的原话来说,&039;将来左右是要进官场的,多个朋友多条路,此时哪怕是多见两个牛鬼蛇神开开眼界,也是好的。&039; 陆知栩接过侍从递来的名帖,心下默然。 其实,自他明确站边了世家,从前在鸣芳馆结识的那些朋友,大多都与他断了联系。 偶有那么一两个,肯拉下脸来上门拜访的,与他从前也并没有过什么深交,说到底,就是些想趁机攀附的小人罢了。 他翻开名帖,正准备按照惯例,让侍从将人先领去前厅用茶。 却不想,那帖子上写的名字,竟还真是个熟人。 “魏铮?” 陆知栩下意识蹙眉。 那个比顽石还硬的家伙,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崔府递名帖? “这人,如今正等在门房?” “回郎君,是的。” 陆知栩皱着眉左右思忖,好半晌才从书案后走出来,把名帖交还到了侍从的手中。 “领他到这里见我吧,再备一盏清茶,用最寻常的茶具。” 私心上,陆知栩做出这样的安排,是不想让旧日知己看轻了自己,下意识想掩藏自己攀附权贵的事实。 但同时,作为一个出身寒微、千里迢迢赴京赶考的贫苦学子,他无比清楚,崔府的奢靡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会带去多大的冲击。 魏铮同他不一样,他活得太纯粹,除了黑白对错,眼里便再容不得其他。 “是,郎君。” 得了吩咐的侍从,躬身退了出去。 陆知栩也跟着走到了门外,瞧着书房两侧连廊下的朴素景致,不免暗暗庆幸。 亏得崔玉不好学,才在府中给他留了这一方清雅之地。 特意回房换了身旧时衣衫的陆知栩,在书房外的连廊下停住了脚步。 明明是刚到玉京时,一起去贡院领的衣裳,如今对面而立,却已是天堑似的两般模样。 魏铮仍是那个魏铮,粗布素衣,折枝簪发,即便满身都是落魄寒酸的补丁,他仍像棵立于巍峨山川间的劲松。 反观自己,看似穿回了从前的衣衫,但周身都还染着挥散不去的昂贵熏香…… “魏兄,”他强装出热络,迈步上前,“怎么在外面站着?到书房里坐坐吧,先前你要找的那本古籍……” “不必了,”魏铮站在原地不动,语气一如往常,“我今日来,只为问你一桩事。” 陆知栩垂眸,不敢去正视他的眼睛,只听得他继续说了下去。 “与崔玉成婚,你是自愿的吗?” 春闱放榜,魏铮得知自己中了进士,便马不停蹄赶去玉京远郊的表妹家提亲。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这五礼便耗费了大半月的时光。 故而,他对杏花宴,以及那之后的事,确是一无所知。 陆知栩估摸着,魏铮大概是回京派发喜帖时听闻了他的事,便立刻找了过来,想同他当面问个清楚。 “若你并非自愿,我帮你去敲登闻鼓,哪怕从玉京府一路告到金殿去,我也会陪你讨回这个公道!” 魏铮的手就像是把烧红的铁钳,抓在陆知栩的腕子上,仿佛要活活烫烂他的皮rou。 “此事……”陆知栩艰难开口,“已经上过金殿了。” 握在陆知栩腕上的手,忽而松了开去。 “外头传你在金殿上,说自己与崔玉自秋闱便已两情相悦,都是真的?” 魏铮凝望着他,有些不敢置信。 “自入京,你我便整日呆在一起苦读,你何曾见过崔玉啊?”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又去抓陆知栩的腕子,“是崔玉她威胁你了?” 面对陆知栩的沉默,魏铮终是死了心。 “不是威胁,那便是利诱?”他退开些许,望着昔日好友不住躲闪的双眸,一字一顿道:“陆知栩,你,屈从了。” 庭前拂过阵春风,草木簌簌而动,在廊下的陆知栩,却就此凝在了原地。 魏铮面露失望,转身朝外走去,只冷冷丢下句话。 “自今日起,我们不再是同路人了,陆郎君,望自珍重。”